我只拥有花豹离去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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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常玉 

星空

一尊佛陀来到我们中间,
他斜睨我毫不亲近,
金身,忽大忽小。

暗淡虚空之上,
我们相对打坐。

无限后退的星群掠过,
追逐的花豹跃出丛林。

从岩石到岩石,
刺破了空气,
我的眼泪。

我只拥有花豹离去后的世界。

而你,投在过去
克制的影子里。
作者 / 杜绿绿

读杜绿绿这首诗,一开始我们就会觉得很突兀。关于星空和提到星空的诗歌不胜枚举。星空、大海、玫瑰,可能是现代诗最泛滥成灾的形象。所以能在这样的主题下让人耳目一新是特别不容易的,但也很可能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劈头盖脸的就出现了一个佛陀,这和星空有什么关系?

这是读者进入诗歌最经常会碰上的障碍。从超现实主义的开拓以来,就有一种诗歌审美的标准,认为在比喻中两者的感性距离越遥远同时又有着越丰富的内在联系,就构成了一种强烈的诗性张力。这种困难在于在瞎扯和微妙之间有着广阔的地带,而常常会面临平庸或者失败的风险,因此像奥登这样的大师也会说,超现实的联想写作常常最终只剩下疲倦感。

但这也没有特别难,当我们理解了这一诗歌历史,打破某种感受性的偏见,会很容易发现佛陀是对宇宙的一个代称。正如上帝、神性这些概念都是很容易和仰望夜空联系在一起的,而且这种联系往往又在现代诗中有着很强的西方宗教背景。而佛陀的形象则进入这种宏大的象征的同时又打破这一期待。

这很棒不是吗?夜空泛滥着佛性,如佛陀步入我们的视线。在这一基底之下对于夜空(佛)产生了感受。这一感受有两层,即是感性的,又是形象的。

第二句和开头构成了一种很现代很尘世的戏剧情景。正如一个在日常生活、家庭孩子之间忙碌的女性最真实的感受,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已经亲近不起来。但同时她又跳脱出来,回到形象上,除了夜空与佛性的联系,群星的光芒如同给佛像镀上的金身,这就让星空与佛在形象上有了更令人玩味的相似。

忽大忽小,不仅呼应了闪烁的画面,同时又回应了上一句的戏剧性,这尊夜的金身在我心中忽而伟大忽而与日常、与我无关紧要,甚至是冷漠同时又带着压迫感的。短短三两句,就隐含了如此充满陌生感,但又细腻、丰富的意味,同时具有宏大指涉、戏剧性、强烈的形象和微妙情绪,这么多东西,不失为一首杰作。

第一节中的那种情境,那种压迫感又被转化为了对峙,而这种对峙以我和你“相对打坐”的情景被具化了。杜绿绿这种诗性思维还是挺难的,包含着贝克特在评论乔伊斯时所说的那种“多重的折射”。

星空作为一种宗教意味的宏大形象,并且在第二节中明确地说明了这是令人压抑的暗淡虚空。对日常的个人产生着压迫,而这种压迫又渗透在一个他者身上,通过他者更不可忽略地甚至仿佛是平等地逼着自我去面对。

更精彩的是这些铺垫都是为了引出花豹这一形象。群星褪去与花豹跃出的并置,很清楚地暗示了两者的互文关系。

花豹披着一身群星的斑纹,把群星从夜空带走了,只为我(诗人)留下一个只剩下“岩石到岩石”的世界,花豹离去后的世界,不亲近的佛陀在宇宙中因为失去了星光而暗淡的世界,日常与虚空对峙的世界。

前文中所有的意象在这一句中紧紧的拧在一起,那个堕入日常困苦之中的自我,在面对星空时泛起层次丰富又不可描述的感觉,并且在这种精妙的安排中被书写了出来。

对于忙碌于经济、安全感和日常事务的现代人来说,对于一个更为艰难和敏感的现代女性来说,星空是无关的。不,星空变得无关了,太多的东西介入到她和星空之间,榨干了她的注意力。

它是或者它曾是,都意味着它可能是,花豹柔软的脚垫曾经踏入她的心间,但很快就走了。这种可能被剥夺了。被你,被和我对立又组成了我们的那个你。也就是你给我的意识,你加之于我、胁迫我,并让我不得不克制的东西。

这让我想起李红旗《寒假》里的一句台词。两个发呆的男孩儿之一突然说“天空为什么那么空?”,另一个人骂他,你是有病吧。仰望星空的诗人,仿佛耳边也有一个刺耳的声音在把她拽回所谓的现实,看什么不能吃的东西都是有病的现实。好在已经只是过去,但这过去又像影子一样伴随着“我”,这一点特别纠结,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特别不干脆。

那这种压迫到底是已经成了过去,放松下来了呢?还是依然不能释怀。诗人并没有给出什么答案,只是给出了一个悬着的、但又不偏不倚的位置。她就在那儿,既不更高,也不更堕落,没有过去那么痛苦,但始终伴随着后遗症,必须接受,既不夸大也不忽视,这才是诗最难的也是最好的部分。

 

荐诗 / 拾肆

第3020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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