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Toshiaki Kitaoka 

我熟悉这盐……

我熟悉你干瘪肌肤上的盐
当夏日已成冬日
胴体在夜的汗水中休憩。

我熟悉我们曾经啜饮的乳汁的盐
当双唇水乳交融
心在爱欲中悸动。

我熟悉你发丝上的盐
黑发金发或灰发，缠绕在
浅蓝色光辉的酣眠里。

我熟悉那残留在我手上的盐
犹如海滩上挥之不去的芳香
潮汐退转，海水踟蹰不前。

我熟悉你嘴唇的盐，
你舌上的盐，你双乳的盐，
还有腰间的盐，沿双臀的曲线而下。

所有的盐我只熟悉你的，
在你之中的我的盐，或在我之中的你的盐，
一颗恋人相拥的晶莹剔透的盐。

作者 / [葡萄牙] 若热·德·塞纳
翻译 / 金心艺

“Conheço o sal…”

Conheço o sal da tua pele seca
depois que o estio se volveu inverno
da carne repousada em suor noturno.

Conheço o sal do leite que bebemos
quando das bocas se estreitavam lábios
e o coração no sexo palpitava.

Conheço o sal dos teus cabelos negros
ou louros ou cinzentos que se enrolam
neste dormir de brilhos azulados.

Conheço o sal que resta em minhas mãos
como nas praias o perfume fica
quando a maré desceu e se retrai.

Conheço o sal da tua boca, o sal
da tua língua, o sal de teus mamilos,
e o da cintura se encurvando de ancas.

A todo o sal conheço que é só teu,
ou é de mim em ti, ou é de ti em mim,
um cristalino pó de amantes enlaçados.

 Jorge de Sena

若热·德·塞纳（Jorge de Sena, 1919—1978）是葡萄牙20世纪最重要的学者诗人。16岁开始文学创作，40岁举家迁往巴西，从此踏上流亡之路，58岁因病在美国逝世。

他以短暂而燃烧的一生，为世人留下了极为丰富的文学遗产，其创作横跨诗歌、小说、戏剧、书信、文论等多种体裁，且从不拘泥于任何风格与流派。塞纳的诗歌是对人之经验的见证与沉思，他曾说过，倘若自然与人无关，他对自然便毫无兴趣。因此，爱与情色作为人生命历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成为塞纳诗歌创作的重要主题，《我熟悉这盐……》就是这类主题诗的代表作。

《我熟悉这盐……》写于1973年1月16日，彼时塞纳正在西班牙马德里。这是他生前出版的倒数第二部诗集（与诗歌同名）的终曲。在这部诗集中，塞纳收起往日的尖锐嘲讽，任目光游历大洲与城市、天空与海洋，平静地凝视死亡与万家灯火，柔软地书写爱意，最后将这种爱化为一颗“晶莹剔透的盐”。

这是一首缱绻动人的情色诗，“盐”的意象贯穿始终，却并不只是象征恋人云雨时挥洒的汗水。圣经有云：“你们是世上的盐。”（《马太福音》第5章第13节）盐不仅象征智慧与纯净，更有防止腐化的功用。前三节诗中，时间腐蚀了恋人的容颜（“干瘪”的肌肤、从“黑发金发”到“灰发”），使年轻的胴体在四季流转（“当夏日已成冬日”）中休憩衰老，却丝毫无损于“我”对恋人的爱和历久弥新的记忆——原文中，“双唇水乳交融”和“心在爱欲中悸动”均是过去时，不断重复的诗节首语“我熟悉……”却是现在时，诗人正是用这种“腐蚀”与“对抗”，强化了“盐”的时间维度。

在第四节诗中，塞纳转而将“盐”置于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沙滩与大海。了解葡萄牙历史的读者不会忘记，海洋是葡萄牙人帝国梦扬帆的地方，也是无数家庭与个体悲剧的源头。“海盐”承载着厚重的历史维度，也意味着人生百态，是荣耀与喜乐，亦是溃败与忧苦。

当“潮汐退转，海水踟蹰不前”，历史的回音淡去，诗人又以密集的鼓点，带我们重回当下，将我们一举推入爱欲的狂欢。第五节诗中，“盐”字高频率反复出现，诗歌呈现出令人晕眩的节奏，同时，关于“盐”的视角不再向外发散，而是全然集中于恋人的身体，浓烈的激情伴随着不断蒸腾的亢奋，将全诗推向顶点。

如果说塞纳在本诗中力求构建“盐”的多重语义，那么他同样也在诗歌语言形式上下足了功夫：全诗前五节均以“我熟悉……盐”这样的主谓宾结构作为首行语序，直到最后一节，“所有的盐我只熟悉你的”，将语序倒转，与前面的诗行“相拥”。声音方面，全诗有不少带摩擦音的清浊辅音，这种耳鬓厮磨的音效与上文所说的视觉效果一起，共同构成了《我熟悉这盐……》交缠的语言形态。

塞纳写诗，从不做简单空洞的抒情，他的作品读起来有如浓汤烈酒，余味不绝，而且常读常新。诗歌创作于他而言，是一场“前往污浊人间的朝圣之旅”，他用全部的情感与智慧去见证、体验和思考与人有关的一切。用他晚年的话来说，“我熟悉这盐……”是他最终站在人性赤身裸体的海滩上冥想时道出的一句宣言，“爱之盐，拯救或遗弃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世之人绝不能放弃对‘活着’的忠诚，不管这份忠诚有时会带来多大的痛苦”。

荐诗 / 金心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