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灯下谈笑,单为这也值得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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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Robbie Lawrence

示长女

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童年点缀着海鸟的彩翎,
贝壳的珠色,潮汐的清音,
山岚的苍翠,繁花的绣锦,
和爱你的父母的温存。

我们曾有一个安乐的家,
环绕着淙淙的泉水声,
冬天曝着太阳,夏天笼着清荫,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静,
岁月在窗外流,不来打扰,
屋里终年长驻的欢欣,
如果人家窥见我们在灯下谈笑,
就会觉得单为了这也值得过一生。

我们曾有一个临海的园子,
它给我们滋养的番茄和金笋,
你爸爸读倦了书去垦地,
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后在温柔的怀里寻温柔的梦境。

人人说我们最快活,
也许因为我们生活过得蠢,
也许因为你妈妈温柔又美丽,
也许因为你爸爸诗句最清新。

可是,女儿,这幸福是短暂的,
一霎时都被云锁烟埋;
你记得我们的小园临大海,
从那里你一去就不再回来,
从此我对着那迢遥的天涯,
松树下常常徘徊到暮霭。

那些绚烂的日子,像彩蝶,
现在枉费你摸索追寻,
我仿佛看见你从这间房
到那间,用小手挥逐阴影,
然后,缅想着天外的父亲,
把疲倦的头搁在小小的绣枕。

可是,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爸爸仍旧会来,像往日,
守护你的梦,守护你的醒。

作者 / 戴望舒

这是一首充满童话色彩的诗。戴望舒在诗里回忆了他与第一任妻子穆丽娟、长女朵朵抗战时期在香港的短暂幸福生活。

“人人说我们最快活,也许因为我们生活过得蠢。”

什么是“过得蠢”呢?就是不必为追求所谓的“幸福”而把“幸福”量化为吃穿住用行的各种硬性指标,然后去费尽心机地去完成它们。幸福就在眼前的一点一滴,最重要的不是追求,而是发现和体会。正像诗中所言:“如果人家窥见我们在灯下谈笑,就会觉得单为了这也值得过一生。”

这首诗所描写的生活,尽管“平凡”,却并非平常人所能享有。它是如此美丽,一边惹人羡慕,同时又不得不有隐隐的担忧,正如诗中所言:

可是,女儿,这幸福是短暂的,一霎时都被云锁烟埋。

这“云锁烟埋”的背后,确实隐藏着一个不幸的故事。而这不幸的故事,需要从戴望舒三段并不幸福的爱情故事说起。

戴望舒一生中爱过三个女人,结过两次婚,都未能善终,每次感情的结束都几乎让戴望舒死于非命。

戴望舒与上海“新感觉派”小说成员施蛰存穆时英早年都有着很好的友谊。他第一个狂热迷恋上的姑娘就是施蛰存的妹妹施绛年,但是施绛年似乎并不怎么感冒这位冲动又敏感的诗人,若不是戴望舒以跳楼相逼,这份感情估计也不会存续八年之久,虽然订立婚约,但等戴望舒从法国留学归来时,施绛年还是移情别恋了他人。

随后戴望舒喜欢上穆时英的妹妹穆丽娟。那时刚刚失恋的戴望舒住在穆时英家里。穆时英说:“你不要灰心,施蛰存的妹妹算什么,我妹妹不比她漂亮?我给你搭搭桥。”

穆丽娟小戴望舒整整12岁,相识一年后两人便结婚,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戴咏素,小名朵朵。上海沦陷后,一家人搬去香港生活,这首诗就是写给这个女儿戴咏素的诗。

如诗中所描写的那样,他们住在山间一栋大房子里,戴望舒命名这栋房子叫“林泉居”。山间有瀑布,房前有菜圃。上海沦陷后,很多文艺界人士到了香港,“林泉居”成了一个文艺沙龙,每天朋友不断。正是诗里所写的:

我们曾有一个安乐的家,环绕着淙淙的泉水声,冬天曝着太阳,夏天笼着清荫,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静,岁月在窗外流,不来打扰,屋里终年长驻的欢欣

尽管如此,戴望舒与穆丽娟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婚后的戴望舒似乎失去爱的热情,把穆丽娟看成一个纯粹的家庭主妇,不理不睬,每天就是忙于工作、会友、写诗,让穆丽娟在家庭生活中备受冷落,终酿婚变。

那时戴望舒为电影《初恋》创作主题曲,有一句是这样的:“你引我到了一个梦中,我却又在另一个梦中忘了你”,颇具家庭生活的隐喻意味。

而戴望舒故意向穆丽娟隐瞒他的哥哥穆时英在上海遇刺的消息,让穆丽娟在朋友面前当众出丑,可以说是导致感情破裂的导火索之一。穆时英附逆日军,被国民党特工刺杀,戴望舒因为政见不同,向穆丽娟封锁了这个消息。浑然不觉的穆丽娟依旧打扮入时地出门会友,找叶灵风之妻赵克臻搓麻将,被赵克臻质疑为何不穿的素淡一些,毕竟亲人刚刚去世,她这才知道了哥哥的事情。

穆丽娟想起当年哥哥对戴望舒的照顾,没料到现在的戴如此绝情,不仅封锁消息,还不准她回上海服丧,于是提出结束婚姻。离婚的通牒让戴望舒后悔,竟要以自杀结束生命,幸被友人发现,但并没有成功挽救这段婚姻。

这首诗就是写在他们离婚以后的1944年,大概因为身在香港,不能与女儿相见,所以只好以写诗来表达思念,并在诗歌中隐晦地说出自己对这段家庭生活的留恋与不舍。

随后戴望舒在香港又与一名叫杨静的女人结婚,生下两个女儿,但这段婚姻仍未能善终,以杨静的移情别恋收场。

1949年,戴望舒孤身一人带着孩子,从香港北上北平,参加在中华文学艺术工作代表大会,后留在北京从事编译工作,次年因哮喘病发作去世。

戴望舒的长女戴咏素,1960年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后一直从事演员工作。戴咏素曾在一篇回忆父亲的文章里提到这首诗:

这首诗是爸爸写给我的,对内向的父亲来说,这是他表达的方式。每次读这首诗,我都会泪如雨下。因为这首诗包含着爸爸对一个完整家庭、对爱护我的一种呼唤和渴望。而这也正是我最需要的,是我的梦想。

她还提到父亲宠女时那种诗人式的率性和任性:

我记得他给我买的礼物,精致、美丽而昂贵。有富家小姐才当书包用的小牛皮箱、K金的项链、纯金笔尖的派克笔,都惊人的美丽。那是作为艺术家的爸爸的审美眼光。其实,以他的经济实力,这些都是奢侈品,但他就愿意花钱买给我们。这也是一个诗人的率性吧。

尽管如此不幸,身为父亲,戴望舒对女儿的爱,却是不受这些影响的,甚至因为怀着愧疚而想要百倍地补偿。

荐诗 / 流马

​第3022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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