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们在山脚下的小楼里,谈论到午夜

WechatIMG3389题图 / Tom Hammick

 

乡村女教师

       短暂秋天的纪念

他们裂开嘴巴,笑。他们在教室里奔跑,
我呵斥,禁止乃至沉默。是的,后来我就
沉没在他们中间。逐渐找到仍旧陌生的东西。
那一年,我们在山脚下的小楼里,谈论到午夜。
在空旷的水泥广场上,看陌生的星星。可是,
当我们爬上朽塌的山崖时,毕竟是在晚风中唱吟。
我们将花光最后一分钱。桌子上的花,很快
就要枯萎,洒落……乡村女教师的生活。
她经常在课堂上走神,经常造一些离奇的句子。
有时候,她在教室间走动,像个丢东西的人。

作者 / 马雁

当老师快六年了,但在处理师生关系时,我仍然感到窘迫。我自己一肚子不知道、不愿意、不相信,又怎么自信、雄辩地面对学生呢?当看到学生表现出拘谨、莫名惭愧、不自在和假正经,只是因为面前的我的老师身份,我就挺难受的。

或许掌握特定领域的技术和知识不足以兑换管治和评价一个人的无上权力;真正珍贵、值得被铭记和感谢的,我想是一个老师作为人的时刻:不是全能而是脆弱的那个时刻,不是全知而是困惑的那个时刻。

或许对一个老师而言,问题从来不是“我应该成为什么样的老师”,而是“成为老师后,我也依然是那个携带着自己的问题的人”。那些问题并不是有待被克服的行为习惯的瑕疵,那些问题是我们无法严丝合缝镶嵌到世界中的空隙。

教师当然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人;然而与此同时,愿我们的老师们永远有困惑,有勇气面对和敞开困惑,在教室间走动,像个丢东西的人。

马雁这首《乡村女教师》,常常在人们谈论马骅《雪山短歌·乡村教师》时被一并提起。两首诗确实有很多值得并置讨论的地方,唯独不在诗人生平的维度。

马骅那首是这样写的:

上个月那块鱼鳞云从雪山的背面
回来了,带来桃花需要的粉红,青稞需要的绿,
却没带来我需要的爱情,只有吵闹的学生跟着。
十二张黑红的脸,熟悉得就像今后的日子:
有点鲜艳,有点脏。

调侃自己原本绯色的异域想象,最终被粗砺又生机勃勃的日常彻底消解。云南支教对于来自直辖市的马骅而言,或许意味着一次难得的和他者/异域的相遇。

《雪山短歌》中遍布对那种沉沉撞击的记录:

“有时候,桃花的坠落带着巨大的哄响,/宛如惊蛰的霹雳。”(《桃花》)

“新剥的树木顺流而下/撞击声混入水里,被我一并装入木桶。”(《山溪》)

“夜里,今年的新雪化成山泉,叩打木门。/噼里啪啦,比白天牛马的喧哗/更让人昏溃。”(《春眠》)

我们或许由此可以理解,“有点鲜艳,有点脏”、“十二张黑红的脸”、“只有吵闹的学生跟着”意味着怎样让诗人面露微笑的清脆经验,而不是一种真实的烦扰。

《马雁诗集》将《乡村女教师》系年在2002年秋,早于马骅支教一年。据范致行辗转考证,1998末到1999年秋,马雁在京郊曾有过一段支教经历;而2002年8、9月,马雁在北京团结湖一家国际学校短暂地从事过早教工作。

有意思的是,马雁在2002年8月26日的《细菌生年》中也提到“乡村女教师”的形象(“你的情人在南美洲,/是乡村女教师,是兼职游击队员。”)或许正是2002年夏秋之际的职业经验唤醒了几年前的记忆,让马雁在作品中一再提起“乡村女教师”的形象(正如副标题所说,“短暂秋天的纪念”)。

当然,这里的乡村女教师也可能完全是马雁架空虚构的抒情形象。无论如何,这首诗有自己的上下文,并不是《乡村教师》的性转版本。

在这首诗里,女教师的呵斥、禁止和沉默完全失效,沉没在孩子的喧闹中,因而走神,想起多年前和学生们厮混在一起的经历:爬山、唱歌、看星星,一往无前毫不姑息。

这首诗里的“乡村教师”既不是一个在异域寻找撞击的外来者形象(马骅《乡村教师》)、也不是为人类留火种的启蒙者形象(刘慈欣的《乡村教师》),而是这么一个总搞不清楚状况的人:管不住学生、弄不清记忆、教室里的局外人。

这或许就是最动人的,虽然同样是“乡村教师”,在“她”的视野里,没有他者,没有被观赏或被教训的人,倒是“她”自己有些格格不入。标题中的“女”因而有了生理性别之外的政治意义,这里特别的性别经验意味着这样一种不言而喻:无所谓他者,也就完全不存在他者对自己构成的困扰。

当我们自己认同于符号秩序中的上位者,过分投入地扮演这个角色,我们就永远不会困惑;当我们将那些不与我们共享同一符号秩序的人统统归属为他者,我们就难以自制地不断产生消除异质、追求均质的暴力。

诚实面对符号秩序与肉身现实并不严丝合缝的那些部分,做一个有困惑因此有痛苦的人吧。写到这里,我有些诧异自己倒是也会“教训”了,让这个特殊的日子为我撑腰,与各位教师分享我的教训。

荐诗 / 脱脱不花
第3101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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