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细瓷花瓶中的鲜花一样美丽,又像你刚刚切开的、香甜可口的面包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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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Odilon Redon

故乡之歌 

她像细瓷花瓶中的鲜花一样美丽,
我的祖国、我的故乡;
她像细瓷花瓶中的鲜花一样美丽,
又像你刚刚切开的、
香甜可口的面包瓤。

尽管你一百次地感到失望和沮丧,
你还是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尽管你一百次地感到失望和沮丧,
你还是回到了富饶、美丽的故乡,
回到像采石场上的春天一样贫穷的故乡。

她像细瓷花瓶中的鲜花一样美丽,
她也像自身的过失那么深沉,
她便是我们无法忘记的祖国!
当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
我们将长眠在她那苦涩的泥土之中。

作者 / [捷克斯洛伐克]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
翻译 / 何雷

 

这首诗创作于1938年。其时,捷克斯洛伐克正面临魔鬼铁蹄的践踏。是年9月30日,英法德意四国签署《慕尼黑协定》,将捷克的苏台德地区割让给了德国。

《慕尼黑协定》不仅是二战诱因,更对世界影响深远,直至如今,其阴云也一直盘绕在西方世界的文明的上空。二战后,在深刻反思了《慕尼黑协定》之后,西方世界才有了一致的认知:魔鬼的胃口是永无法满足的;绝不与侵略者妥协,才是阻止大规模战争、最大程度保有和平的最有效手段。

但这是后来。而在协定签署时的捷克,种种复杂的感情,那些屈辱,愤恨,熊熊烈火一般燃烧在每一个捷克人心中。其中就包括荣获1984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

1901年出生的塞弗尔特可谓一路见证了欧洲近代的颠簸,他早期的诗作也因此风格多样,对当时欧洲流行的各路思潮都有所借鉴,这似乎也是众多诗人通常的路径。进入30年代,塞弗尔特诗艺日渐成熟,已经创立了属于自己的诗风,正是在这个时期,欧洲局势波诡云谲,塞弗尔特诗作的主题也越来越朝向诗人与祖国之间的无可回避的道义。在特殊的1938年,塞弗尔特更是创作出了大量心系祖国与人民的诗作,比如《故乡之歌》、《布拉格穿上了黑服》、《一九三八年九月三十日》、《把灯熄掉!》、《歌唱战争结束》等等。

在《布拉格穿上黑服》中,诗人一遍遍对着首都悲恸呼高:“不,我无法将你辨认/不,我怎么也无法将你辨认。”在《一九三八年九月三十日》中,面对祖国被出卖的屈辱,诗人呐喊:“让歌声带领我们继续向前,/不悲恸也不气馁。”在《把灯熄掉!》中,诗人无法宣泄胸中块垒,悲伤地说:“把灯熄掉!别让我抖落了/战战兢兢挂在睫毛尖上的露珠。”在《歌唱战争结束》里,诗人假想着河水的浪涛在歌唱,却藏不住心底那面对扑面而来的历史的复杂与深沉:“我默默地站在河边,/凝视那河水滚滚。”

而同样的,今日荐诗的抒情调子也非常高。本诗用词简洁、精准,即使经过翻译,也富于一种舒缓深沉的音乐性。我们来看第一句,比照原文,“细瓷花瓶”也可以翻译成“莫德拉瓷罐”,作为盛产陶瓷的斯洛伐克的城市,莫德拉就像景德镇之于我们中国,而莫德拉陶瓷的一大特色,就是其极具民间风味的花纹图案。

我们中国人对瓷器的美的认知,可能天然会高于国外诗人的创作,比方说,谈到瓷器与美,我们的想象力会直接拉到极致:汝窑与天青色。

不过本诗的优秀之处,并不仅是这些视觉美所转化的对祖国、故乡的热爱的浓烈,更在于瓷器,或者说花瓶的易碎,与祖国所面临的被践踏的现实,从一种纵深上紧紧联系了起来。

破碎的美还是美吗?可以是,也可以不是。我们可以想象,面对一摊破碎的“汝窑天青色”的心情,我们把这种难以言表的复杂,同比例置放到祖国分裂的语境,那该是一种怎样的语言张力?

第一节中,“花瓶”句出现了两次,这是一种间隔反复的修辞,它将一种外放的感情,不断回旋浪叠在胸口,令诗人反复沉吟。而“切开”是要用到刀子的,这一句与“花瓶”一样,用精炼的词语,把感情更加地形象化了。所谓精湛的诗歌技艺,在第一节短短五行里,已经经由立体的感官体验,水银泻地般展现了出来。

第二节依然在反复吟诵。其重点在于强调一种因美和热爱而来的归属感。就像信仰,支撑了一个人精神和身体的行为,对诗人来说,祖国、故乡是诗人精神的重力所在,无论现实世界有着怎样的反馈,诗人的精神坐标,永远标注在故乡,就像月球之于地球。这一节采石场对春天的感官上的背离,强化了一种似乎是“儿不嫌母丑”的深情效果。采石场的贫瘠印象与美丽富饶是相背的,它的感官撕扯力,与隐喻的被践踏凿掘,创造出类似“国破山河在”的悲怆的体验,而不同的是,“国破”之后,“山河”已经是别人的了,在的,只有人心的眷恋,无论疮痍还是富饶。

接下来第三节,由花瓶生发的游思又返回到花瓶,诗人以通感的修辞,用花瓶之于花的本身的重量,来类比对待祖国的感情的深沉,而“过失”一词,更是一种十分高级的用法,较于汉语语境,我们可以理解成“罪孽”。无论是“过失”还是“罪孽”,都绝不是一种道德批判,而是对整个捷克斯洛伐克历史、记忆的抽象表述,它垂直于重量与深度的描述,令到感情的份量,同时拥有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浓度。

最后,诗人感到,我们终将归于泥土,终将从热爱,走到成为历史、成为她的一部分。

本诗结构清晰,用词凝练,风格沉稳而感情饱满,以不容置疑的主题,宣告了作为艺术家面对国仇家恨时,内心的激荡,也决然地表明了诗人对故乡,乃至于对故乡的人的毫无保留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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