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一无所求者最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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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水野朋子

煎熬 

这些天,我觉得我没有生活在世界上
只是生活在人群里,准确说
我没有在生活,只是在空耗时光
时间作为一种易耗品
被我拿来大量的烹煮或煎炸
我的灵魂经常不和我在一起
现在和我同居的是:失眠、失眠
我想在没有生活的地方去生活
我想过一种没有人群的集体生活
但现在,我一直在一个光滑的平面上打滑
仿佛一切都是暂时的,唯有煎熬不是
当城市从失眠中苏醒过来
恢复喧嚣,天空像湖底,泥泞而苍白
昨日的工作被我成功地拖到了今天
不会觉得不安吗?不会的。
将一部分重负卸到梦里
一部分柔软留在枕头上
如今,我一身轻松,望着窗下——
坦克过街,燕子回巢
那些脚步轻松的快递员
哼着欢快的调子,进进出出
很难说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被唤醒,甜蜜而肤浅
——总是一无所求者最热爱生活。

作者 / 朵渔

我相信诗歌是心灵的陈述,在被阅读的过程中,交流产生了,心灵也随之豁然而敞开,于是诗歌创造了一种奇怪的对谈:它具有私密属性的同时,又因广泛的交流而介入了公共生活。诗人的洪亮或静默的声音,也就同时拥有了两只倾听的耳朵,一只是诗人自己的,一只属于除诗人之外的那些不在场的交流者。

朵渔的这首《煎熬》,就正是在一种娓娓道来的自白节奏中,游刃于两只倾听的耳朵之间,换句话说,它把个人内心的声音,轻轻地敞向双重的倾听语境。

表面上,这是一首关于焦虑与和解的诗。诗人在失眠之后,开始反省自身,他对着自己内心说话,用“世界上”和“人群里”并置了两种截然而反的生活,后者是“没有在生活”,是“空耗时光”,是诗人所体认到的自身的“这些天”。

“人群”是集体的换喻,是规则的产物,是各种规则叠合交错的命名,它最直接也是最重要的特点,即是它以定义来涂抹掉了每一个具体的人;而“世界”是存在的命名,“世界”并不以一系列的“交集”来规定生活,它被每一个自由而独特的存在所共同确立。

于是,诗人在前几行中,感到千篇一律的生活对自我的一种拉扯与擦涂,“我”被迫掉入了依靠惯性而非自我意志生活的漩涡。这是一种可怕的现实,因为烹煮和煎炸不仅瓦解了时间的镌刻历史与价值的意义,还强烈地隐喻了现代生活的批量化的实用性与快餐质地。

代表真实且独一无二的自我的灵魂,于是也就丢失了。诗人以拟人化的“同居”来自嘲,使得被失眠替换的本该的灵魂与意义,成为失眠的原因。

“在没有生活的地方生活”、“过没有人群的集体生活”,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此种悖论表述反映了怎样的内心焦虑,这就是诗人试图找回丢失的灵魂、向程式化生活赎回自我的全部愿望。

诗人自我批判地揭示了自身的“光滑”人格,自欺欺人地以为未来会改变,目前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但失眠的痛苦、个体意志的与被迫的规则的生活之间,那种被命名为“煎熬”的状态,是清晰与具体的。

接下来的诗行,诗人进行了两次语境上的跳跃,把对自我的追问主动升级,试图找到一条解决“煎熬”的路径。

“当城市从失眠中苏醒”,诗行的叙事,也从内心追问的语境,上升到了心灵外的世界,天空、湖底,空间的拓宽使得诗人的观察视野也随之拓宽。

世界没有变化,既没有变得更糟,当然也没有变好,于是诗人第一次尝试与自己和解:把重负卸到梦里,把柔软留在枕头上。

诗人没有回答假若失眠持续,被象征的重负与柔软,是否会如想象般安置妥当,抑或这就已经是失眠的解决之道!我们权当这是诗人对失眠的抗诉吧。

紧接着诗人进行了第二次的语境跳跃,从内心的自我、高视野的自我脱离了出去,打开了一扇窗,视点落到了他者身上。“坦克过街,燕子回巢”这一对偶句是戏虐轻松的,就像快递员嘴里的调子、脚下的步子······转移后的视线似乎看到了更多,但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前边诗行的在失眠中产生的讨论,而是给出了一种高语境可能性:时间所价值万物的意义,并不一定来自观念,而很可能就来自于轻快而肤浅的生活本身——这正是一无所求者的生活。

《煎熬》是敞开的,它让每一读者都与自己的心灵创造出一场对话;它让我们在快节奏毫无个性的生活里,看到了被命名为“煎熬”的压力状态,并尝试去释放禁锢;当然,它也可以只是诗人自己的自我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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