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最终绝对地发生,心灵也不能将它扭转

配图 / Richard Cartwright

 

▎卡斯提尔*   

橙子花**在卡斯提尔上空随风起舞
孩子们在乞讨硬币

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橙子树下
难道那是金合欢树
难道他不是我爱的人?

我曾经读着这些,也曾经梦见这些:
现在醒着,就能唤回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吗?
圣米格尔岛的钟声
在远方回响
他的头发在暗影中金黄略白

我曾经梦见这些,
就意味着它不曾发生过吗?
必须在这世界上发生过,才成为真实吗?

我曾经梦见一切,这个故事
就成了我的故事:

那时他躺在我身边,
我的手轻抚他肩膀的肌肤

中午,然后是傍晚:
远方,火车的声音

但这些并非就是这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一件事最终地、绝对地发生,
心灵也不能将它扭转。

卡斯提尔:修女们两两走过黑暗的花园。
在圣天使教堂的围墙外
孩子们在乞讨硬币

如果我醒来,还在哭泣,
难道这就没有真实?

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橙子树下:
我所忘记的
只是这些事实,而不是那个推论——
在某个地方,有孩子们在叫喊,在乞讨硬币

我曾梦见一切,我曾恣意沉迷
完全地,永远地

而那列火车把我们带回
先到马德里
再到巴斯克乡村

*卡斯提尔(Castile,又作Castilla “卡斯蒂利亚”),位于西班牙中部和北部的一个地区和古代王国,居民为巴斯克人。
**橙子花(orange-blossom):多为白色,欧洲人婚礼中常用作新娘的捧花及头饰。

作者 / [美国]露易丝·格丽克
翻译 / 柳向阳

 

▎Castile   

Orange blossoms blowing over Castile
children begging for coins

I met my love under an orange tree
or was it an acacia tree
or was he not my love?

I read this, then I dreamed this:
can waking take back what happened to me?
Bells of San Miguel
ringing in the distance
his hair in the shadows blond-white

I dreamed this,
does that mean it didn’t happen?
Does it have to happen in the world to be real?

I dreamed everything, the story
became my story:

he lay beside me,
my hand grazed the skin of his shoulder

Mid-day, then early evening:
in the distance, the sound of a train

But it was not the world:
in the world, a thing happens finally, absolutely,
the mind cannot reverse it.

Castile: nuns walking in pairs through the dark garden.
Outside the walls of the Holy Angels
children begging for coins

When I woke I was crying,
has that no reality?

I met my love under an orange tree:
I have forgotten
only the facts, not the inference—
there were children, somewhere, crying, begging for coins

I dreamed everything, I gave myself
completely and for all time

And the train returned us
first to Madrid
then to the Basque country

Louise Glück

 

新闻里说露易丝·格丽克因癌症在家中去世,享年80岁。三年前,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是:“她精准的诗意语言所营造的朴素之美,让个体的存在具有普遍性。”这些文学特质,其实在《卡斯提尔》这首诗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首诗是由两幅画面开启的:橙子花在风中起舞;孩子们在乞讨硬币。“橙子花”常用于欧洲婚礼仪式,是爱情永固的象征,飘舞的动作增添了浪漫氛围,“乞讨硬币”则有现实粗粝感,但因主体是“孩子们”,多了一份纯真。按照译者柳向阳的说法,“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一棵橙子树把它们连了起来”。

“橙子树”连接的不仅是空间,还有时间。因为诗中的主人公(“我”)曾经在树下遇见过爱人。但时光如水,将记忆冲刷得面目不清,“我”产生了怀疑,也许那是“金合欢树”,也许他并非“我”爱的人。

大约谁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即使是意义重大的事件,时隔经年,有些事情你已记不得;有些事情你记得,但忘了细节;有些事情你记得细节,但忘了出处,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想。一个人脑海中幻想过多次的事,很可能会以为真的发生过。与此同时,无论客观上受限于记忆力,还是主观上为了逃避事物,人最终会遗忘部分真实的内容。我们对于往事的追忆,是选择、构建和遗留的结果。

根据回忆生成的写作尤其如此。宇文所安在《追忆》中提示过我们,所有回忆都会给人带来某种痛苦,或因被回忆的事件本身令人痛苦,或因想到某些甜蜜的事已经一去不复返而感到痛苦,“写作在把回忆转变为艺术的过程中,想要控制住这种痛苦,想要把握回忆中令人困惑、难以捉摸的东西和密度过大的东西;它使人们同回忆之间有了一定的距离,使它变得美丽”。

《卡斯提尔》里,出现次数最多的一个关键词是“曾经”——从“曾经”到“现在”,意味着不可逾越的距离。诗歌节奏以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铺展开来,主人公在现实、回忆、梦境三者间往来穿梭。“我”反复自我质询:回忆可以唤回过去发生的事吗?梦境意味着事情不曾发生吗?必须发生过才成为真实吗?醒来就意味着没有真实吗?

而答案在暧昧的叙述中渐隐渐现。一方面,“我”不断回忆起这场恋爱的细节,他的头发颜色(“在暗影中金黄略白”),触摸肩膀肌肤的动作,两人一起坐火车的经历。另一方面,“我”逐渐意识到,这个故事包裹着现实和理论的可能性,有自己也有他人投下的阴影,有事实也有推论的部分。“我曾经梦见一切,这个故事/就成了我的故事”,意味着,“这个故事”原本也可能是别人的故事,只不过是恰好被我梦到了而已。

“但这些并非就是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一件事最终地、绝对地发生,/心灵也不能将它扭转。”这是整首诗的关键句。“世界”是多重的,所谓“这个世界”,既可以理解为是现实的,也可以理解为是回忆的,甚至是梦境的。而一件事(甚至只是一个细节)发生了,便成立了,再无其他事物可以撼动。这似乎是“我”对于这段爱最终的“认定”。

类似的写法,我们在布莱希特《回忆玛丽·安》中也见过。在“蓝色九月的一天”,“我”在一株李树下搂着情人,她苍白、沉默,“仿佛一个不逝的梦”。很多年后,“我”已记不清那场恋爱的缘起缘灭,甚至忘了对方的脸,只记得那天下午,“在夏天明亮的空中”,那朵漂浮的云,“很白,在很高的空中移动”。虽然只出现了几分钟,当“我”抬头,它已不知去向。但那朵云已变成那段爱的信物。《卡斯提尔》里的橙子树也是如此。

电影《花样年华》片尾援引过刘以鬯的句子:“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而在《卡斯提尔》结尾,“我”彻底地沉湎于回忆,火车把两个人带回了曾经。

叙述就在这个画面戛然而止,仿佛记忆永驻,火车将如此继续奔驰下去,永不停歇。

 

荐诗 / 陈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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