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
一个愤怒的人
便从我的身体里往外
扑了出去。她冲着所有遇到的事物
撕咬。咆哮。我没有阻拦她
倘若一个人又累,又没有人爱
我也会这样。另一个悲伤的人
留在我的身体里。
但没有哭。她忍着眼泪。
月亮的光,多么温柔啊
人间的事,她全都不管
这是⼀⾸“歇斯底⾥”的诗。本来这个词很让⼈反感,但通过这⾸诗,也许它可以重新诞⽣。
“歇斯底⾥”(Hysteria)源⾃古希腊语“ὑστέρα”(hystera,意为“⼦宫”)。希波克拉底提出“⼦宫游⾛理论”(WanderingWomb):认为⼥性情绪失控是因⼦宫在体内移动(如“⼲燥的⼦宫”因渴望湿润⽽上窜⾄⼼脏或⼤脑)。“治疗”的⽅法则是熏⾹驱逐(⼦宫“厌恶臭味”,会逃回盆腔),或婚姻与怀孕(⽤男性精液“湿润⼦宫”)。
历史上,⼥性任何“⾮常规”⾏为(如抗议、性⾃主、忧郁)均可被诊断为歇斯底⾥。19世纪医学⼿册甚⾄列出“易感⼈群”:“寡妇、⽼处⼥、修⼥……尤其是受过教育的⼥性。”直接将⼥性独⽴病理化。
直到20世纪,“歇斯底⾥”才变成了反抗的符号。伊莱恩·肖⽡尔特(ElaineShowalter)在《⼥性·疯狂·英国⽂化》中指出,歇斯底⾥是“沉默⼥性的语⾔”,是被压迫者唯⼀的表达⽅式;海伦·西克苏(HélèneCixous)称歇斯底⾥⼥性为“真正的反叛者”,她们⽤⾝体尖叫对抗男权秩序。
但在语⾔学和⽇常⽤语中,“歇斯底⾥”依然保留着它的贬义⽤法,并隐含了性别偏见——男性愤怒是“正义的”,⼥性愤怒是“失控的”。所以我喜欢这⾸诗。它直接写⼥性的愤怒与悲伤,它懒得诋毁、修饰、柔化或浪漫化这些堂堂正正的情绪。
⽗权制要求⼥性压抑愤怒(“疯⼥⼈”污名)和表演悲伤(“梨花带⾬”的审美),但诗中反其道⽽⾏:愤怒是突发的、野性和攻击性的、不受控的(”我没有阻拦她”);悲伤是隐忍的、不表演的(“没有哭”)。
“愤怒与悲伤”由此构成了⼀种共⽣性的⼥性情感结构。悲伤源于长期的不公与消耗(“又累,又没有⼈爱”),⽽愤怒则是这种悲伤⽆法被看见、⽆处安放时的激烈转化。
注意,撕咬和咆哮,如此动物性的原始释放,以两个冷静的句号作结。你感到那种巨⼤的、⽆望的疲倦了吗?——愤怒是脆弱的,是⽆法彻底颠覆结构的,只能以悲伤的形式,“留在我的⾝体⾥”,化作⼀种沉重的内化创伤。
“我突然喊了起来,每⼀声都⽤我能到达的极限去嘶喊。可能是我的声⾳想要挣脱我,因为我想要它承载的含义太多了,它觉得太过分了,再也受不了了。它⽆法表达出我的愤怒、我受伤害的⼼,于是它对⾃⼰也愤怒了起来。
”这是我的⼀则⽇记,当时写下便想要销毁。但此刻,我不再觉得羞耻。每⼀个从⼩被教导做“淑⼥”的⼥⽣,也不必为愤怒的念头或⾏为、为⽆法解脱的悲伤,感到羞愧。
愤怒本⾝就是重建主体性的开始。真正的⼥性主义情感政治,是允许愤怒与悲伤同时存在,共同构成⼀个未被驯服的情感版图。我想起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Plath)在《钟形罩》中写:“我仿佛被分成两半……⼀半想毁灭世界,另⼀半想躲进厨房烤⾯包。”
如这⾸诗,分裂就是⼀种抵抗,⼥性的“我”从来不是单数的,“她”,当然是“她们”。诗⼈没有让“愤怒的她”和“悲伤的她”达成和解,也没有让“我”重新整合她们。这种拒绝缝合的断裂,是对单⼀⼥性神话最有⼒的否定。
⽽⽉亮之光与⼥性形象的脱钩,更是诗⼈对“温柔暴政”的抵抗:⽉亮的“温柔”、“被动”与“纯洁”等传统⼥性⽓质,实际上是男性对易操控⼥性的⽂化想象与神圣建构,这种与⼈间苦难⽆关性的冷漠,与她们实际承载的灵⾁疼痛,形成极致的反讽。
“她在愤怒时最美”(Mary Dore纪录⽚名)。⽉亮不管⼈间事,但愤怒的⼥⼈会。
汉语语境中,也早应为“歇斯底⾥”正名,恢复它的本义了。⼥性主义艺术家朱迪·芝加哥宣⾔:“我们曾是歇斯底⾥的病⼈,现在我们是歇斯底⾥的⾰命者。”
“歇斯底⾥”本该是⽣命⼒、创造⼒的本源,⽽⾮需要消杀的症候。不论哪⼀种情绪,愤怒,或悲伤,都同⼈类的语⾔⼀样,具备述⾏的功能。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不要阻拦,去感受,去书写,去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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