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炸裂志

早晨 头像炸裂一样痛
这是大机器的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 衰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 炫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 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晚年的巷道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岩石一样 炸裂一地

作者 / 陈年喜
选自 / 诗歌公号《我的诗篇》(微信号:Verse2015)


 

自古诗人多婉约,“莽汉派”反其道而行,喝大酒,追小妞,打群架,再写几首放浪形骸的诗,以为这就是汉子了,殊不知汉子首先意味着磊落担当,而非任性使气、荷尔蒙逍遥游,正如王应奎《柳南随笔》所言:“世俗称人曰汉子,犹云大丈夫也。”年喜就是这样的汉子,常年四海游击,在深山矿洞之中打眼放炮,炸裂岩石,以这份艰难危险的工作养活一家老小。

《炸裂志》写出了一个中年汉子的两面。一方面,汉子也叫疼,也会有衰弱、胆怯(“我不大敢看”)、消极(“打发中年”)之感,也会崩溃,这很真实,同时这些负面情绪亦在表现中年负累之重。另一方面,“我”的确是个硬汉,生活“坚硬 炫黑/有风镐的锐角”;而那句“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也暗示,“我”充满能量和力量,无所畏惧,真正能让“我”拼力劳作或突然崩溃的,惟有亲人。

我以为,“陌生化”不应当仅仅指一种使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的艺术效果,它更应当包含语言本身的陌生化运用——或将冷僻的词语用得妥帖,或将寻常的词语用出尖新的意味。《炸裂志》中,“炫黑”属于前者,“打发”、“引信”则是后一种情况。“打发”主要指消磨时间,但在“炸裂”、“风镐”、“流血”的语境下,“打”也流露出其字面义;同样的,“引信”不仅指细长的引爆装置,其牵引、信念的字面意味,均被商山脚下的亲人挑动起来。

本诗的标题斩截沉重,统摄全篇,整首诗可以读成对“炸裂”与“志”的密切应和。“炸裂”一词在诗中出现了三次:首句开门见山用“炸裂”比喻头痛欲裂;中间部分“炸裂”乃直陈其巷道爆破工的身份;末句用“炸裂”形容内心的崩溃之感。如此,全诗始于“炸裂”而终于“炸裂”,让炸裂的行为与身心的炸裂之感互相书写。“志”,心之所之,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炸裂志》正是一首典型的言志之诗;志还有记录、记载之史志义,本诗可以视为一个爆破工的中年史。诗不长,是一种以少总多的写法,而炸裂的情状就是如此,突然爆发并很快结束。

诗歌总要提供一点新意,新的观念、新的手法、新的形式、新的意象、语词的新义、新奇的想象、未被书写的经验……而年喜以《炸裂志》、《意思》、《杨寨与杨在》、《牛二记》等一系列作品,让洞穴深处围绕岩石展开的工作场景第一次进入新诗;这既是大工业时代的经验,又是能唤起原始场景的经验。十五年了,这样的经验他无比丰富,生活却没有多大的改善,就像他艰难掘进的巷道,许多时候并没有出路。去年年底,在河南灵宝一个幽暗的金矿洞深处,年喜接受《我的诗篇》摄制组采访时说:“巷道打得越深,离光明越远。”

荐诗 / 秦晓宇
2015/03/07

 

题图 /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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