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将汉月出宫门, 忆君清泪如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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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致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
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
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
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
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
渭城已远波声小。

作者 / [唐] 李贺

 

有一年我在咸阳住过两个月,只去了一个地方,就是茂陵。和想象中差别太远,高高土原上几座光秃秃的土丘。枯树寒鸦,荒草萋萋的内心幻象瞬间被阡陌纵横的社会主义农田切碎,真的是“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回来时带了本小册子,里面集了很多有关茂陵的诗,其中就录有李贺这首。

还是得说,在陕西读唐诗跟在别处有大不同。书面上频繁出现的地理名词真切地环伺在你周围,就不能不心中惕厉,无感之处也有感了。游子意、惜别情、相思怨之类就不用说了,就连所谓“兴亡叹,家国思”这类宏大情意结,之前觉得隔膜的,或干脆被自我意识屏蔽掉的东西,就算你一再拒绝,也赢不过那些触目皆是的历史遗存。

“哎哟,你住这小区以前是上林苑哦,那边的城乡结合部,以前是阿房宫。”对一个外地人来说,这未免太魔幻,在上林苑遗址睡觉,一万匹西域宝马和南美羊驼会同时来践踏你的梦境。“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从茂陵到西安,最多30公里,作为孤魂野鬼的刘彻,每天深夜骑着鬼马,乘着秋风到长安旧宫怀旧,在你的脑子里似乎也就有了清晰的行走路线。

《金铜仙人辞汉歌》写的是三国时魏国一件小事儿,魏明帝想把汉武帝铸造的金铜仙人从长安运到魏国首都洛阳。金铜仙人“高二十丈,大十围”,如果对古代尺度没有概念,可以想象徐克电影《狄仁杰之通天帝国》里面武则天搞的那个大怪物,虽然夸张了点,但总算是强盛大国的一个符号吧。金铜仙人的主要功能是手捧玉盘承接露水。汉武帝晚年好服丹药,以求长生,甘露是制作丹药的必要辅料。这首诗写的就是金铜仙人被迫东迁时的伤感之情。历史上仙人并没有被魏国官员安全送达洛阳,因为它实在太高太重,加之道路难走,中途毁损了好几辆车,魏明帝也没办法,只好中途遗弃。

这诗是李贺从长安辞官回老家洛阳途中所作,行走路线和金铜仙人东迁一致,金铜仙人之悲也正是他的自况。李贺在序中以唐王孙自许,将王朝衰落和个人郁结联在一起,对唐帝国很有一种特别的爱与哀愁。

李贺远祖是唐高祖李渊的叔叔,和皇族关系从根儿上就不近,李贺这个所谓唐王孙的名头实在够虚幻。父亲李晋肃还是杜甫的表弟,只做过地方小官,在李贺17岁时就死了。父亲一死,李贺头发变白,17岁便开始了外貌上的晚年生活,又过了十年,他自己也死了。

李贺的不幸,有一半跟他父亲的名字没取好有关系。因为他父亲名字里有个“晋”字,导致李贺不能考进士,就算有韩愈这样的政府高官专门写文章为这个京漂文艺青年辩护,都没能奏效。

李贺死的时候,李商隐3岁,后来李商隐成了李贺铁杆粉丝,为他专门写过一个小传,并采访到李贺的亲姐。在姐姐看来,弟弟长的实在奇怪,首先一道“通眉”就把人给震了,两条眉毛长成了一条线,把一张长脸一分两半。李贺不仅脸长,身体也细长如杆,加上唐衣都是宽袍大袖,可以想象李贺走起路来差不多像个随风招摇的充气人;另外李贺的“指爪”也很长,应该很适合弹钢琴。李贺字长吉,不知道是不是长的长就吉利的意思。可惜活的不长,如果活的也很长,也许就真的吉利了。杜牧就说,如果李贺够长寿,写出《离骚》那样的东西来也不令人意外。

李贺的确像活在聊斋里的人物,不仅仅生就一副伶仃瘦鬼模样,所写的诗,也非仙即鬼,且动不动就写到死啊死的。宋人诗话里就说,诗可以杀人,李贺差不多是被自己动不动就死啊死的诗给杀死的。远的不说,就说当代的海子啊、戈麦啊、骆一禾什么的,似乎也都有这个问题,所以惜命的诗人都很在意这个,避免写死,以免把自己咒死。

个人浅见,唐诗到李贺为之一变。其实唐诗也是越写越难,特别是李杜之后,诗人们也在焦虑怎么写的问题。顺手拈来,通俗易懂且境界高远的好句子似乎都被李白、王维、杜甫这些人写完了。韩愈的诗便往险怪一路走,孟郊贾岛们的苦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别说“捻断数茎须”,就算把胡子眉毛头发都扯干净,也未必写出一个好句子。

李贺的诗就是这时出现的,他另辟蹊径,几乎不写近体,而多写乐府和古体,先从形式上解放了自己。李贺诗和前人最大不同,在于其观想事物的方式与之前诗家比完全是另起炉灶,再加上造句谋篇神出鬼没,很有邪魔附体的嫌疑,开创了一种神秘主义或象征主义的新诗潮,这种创作意识直接影响到李商隐,并由李商隐发扬光大乃至完结,于是唐诗境界到了李贺李商隐也似乎有了点存在主义式的“终极思考”意味了。特别是李商隐的系列无题诗,奇诡的想象和莫名的感伤,无以名状的痛苦和不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玩意的晦涩感,绝对是末世文艺青年们最爱的调调。

历代诗评家对李贺的诗都是毁誉参半,誉就不用说了,毁则大多怨其险怪,还有的说李贺毕竟年轻,虽才气冲天,却逻辑不通,不够纯熟通透。说白了,就是嫉妒。李贺的短命,一半是自己“死啊死的”写死的,一半是被时人嫉妒死的。老夫子们几个月憋不出个好句子,这小子年纪轻轻,奇句警句却一串串一坨坨地往外喷,分明不让别人活,所以嫉妒者才进谗言,不准其考进士;千载之下,仍被人诟病,这就是天才诗人的宿命吧。

大家或许有疑问,既然李贺诗那么好,为什么却少有人能通篇背诵呢。的确,李贺诗的普及程度远不及李杜,但恰恰是因为写的太好,才很少有人能出口就背。他成就最大那些诗,的确不够通俗晓畅,却适合潜心精读,细心体会,有点现代诗对读者的那么一种要求。

但即便如此,提到一些名句,大家仍不会陌生,只是一时想不起作者是谁罢了。历来喜欢生吞活剥古人诗句的毛润之,生平就喜欢李贺,可他抄袭起李贺来也毫不客气:“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一唱雄鸡天下白”,不知道的还以为都是他的原创呢。

罗嗦这么多,好像都没就今天这诗好好说几句。其实也没啥好说的,大家只要耐心默诵几遍就能体会,许多妙处难以用直白的语言表达清楚,更不要试图翻译成白话。我们对古汉语隔膜太久,乃至失去体验它的能力,这是很悲哀的事情。真心搞不懂那些热衷翻译古诗并认为也是一种创作的行为,难道把汉语翻译成汉语也是一种创造?

荐诗 / 流马
2013/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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