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

你的诗歌是一座黑暗城市的中心。
你的小说、你的故事、你的日记、你的信件，是这座
庞大城市的郊区。
旅店像办公大楼一样通宵明亮
挤满了学者、牧师、朝圣者。在夜里
有时我驱车穿过。开着车，
缓慢前行，我发现自己其实仅仅是
在自身的黑暗之中徘徊，回想着
你所做的事情。我几乎总能
一眼瞥见你——在某个十字路口，
迷惑地盯着上空，60多岁。
你周围是熙攘的人群。你一动不动地站着。
在绿灯或者黄灯下，你的脸，
像沙漠印第安人的面孔，荒凉而不知所措。
你想问些什么但你不能开口。
你注视着每一张脸
试图认出某个人。
他们不理会你。而后灯光变红
他们都从你身边汹涌而去。
而后你看见我在车中，望着你。
我知道你在想：我应该认识他吗？
我知道你在皱眉。我知道你在努力
去回忆——或者突然间，努力去忘记。

作者 / [英国] 特德·休斯
翻译 / 胡续冬

The City

Your poems are a dark city centre.
Your novels, your stories, your journals, are suburbs
Of this big city.
The hotels are lit like office blocks all night
With scholars, priests, pilgrims. It’s at night
Sometimes I drive through. I just find
Myself driving through, going slow, simply
Roaming in my own darkness, pondering
What you did. Nearly always
I glimpse you – at some crossing,
Staring upwards, lost, sixty year old.
The crowd piles around you. You stand stock still.
Your face, under the green or orange light,
A desert Indian’s, wild, bewildered.
You want to ask something but you can’t.
You stare into every face
Trying to recognize somebody.
They ignore you. Then the light goes red
And they all surge past you.
Then you see me in my car, staring at you.
I see you thinking: ought I to know him?
I see you frown. I see you trying
To remember – or suddenly not to remember.

Ted Hughes

因为普拉斯自杀而被舆论普遍谴责的特德·休斯，多年后写下这样一首诗。他把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歌比喻为一座城市的中心，在这市中心的旅店里，挤满学者、牧师和朝圣者，其实他们都是靠“吃”普拉斯讨生活的人，同时又是休斯的讨伐者和看客。

普拉斯成为二十世纪的诗歌女神，而休斯却难逃世人对一个风流丈夫的指责。他们可以欣赏一个妻子“先锋”式的胡闹，却不给予一个丈夫同样的权利；世俗者必须在对这件事的意淫上同时得到两方面的满足：一，对普拉斯式“高峰体验”的膜拜——即使是装模作样的——这是一种超脱感的满足；二，卫道者道德感的大宣泄。

只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在这座“城市”里，真正的主人并不是普拉斯，相反是那些学者、牧师和朝圣者，而普拉斯不过是这城市里的弃儿、失去记忆的流浪者。“在某个十字路口，迷惑地盯着上空，60多岁……沙漠印第安人的面孔，荒凉而不知所措。”对那些看客，休斯看得最透彻：“他们不会理会你”！

在可怕的婚姻面前，谁都无法置身事外地奢谈艺术，没有人有资格强迫别人同意，可以艺术之名去毁灭生活。普拉斯的这座黑暗之城同时也是休斯黑暗的内心。

没有人会认真对待休斯的痛苦，但这种痛苦的阴影却伴随他的余生，“我发现自己其实仅仅是在自身的黑暗之中徘徊”，他自己都不肯定，普拉斯到底是在努力辨认他，还是要继续努力把他忘记。

你们觉得，休斯自己会希望是哪一种呢？

荐诗 / 流马
2015/04/01

题图 / Øystein Sture Aspel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