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和它的劳作将一如既往

Catrin Welz-Stein 10

诱惑

我在星空下散步,
在山脊上眺望城市的灯火,
带着我的伙伴,那颗凄凉的灵魂,
它游荡并在说教,
说起我不是必然地,如果不是我,那么另一个人
也会来到这里,试图理解他的时代。
即便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会有变化。
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乡村
将会被另外的眼睛观望。
世界和它的劳作将一如既往。
看在基督份上,离开我,
我说,你已经折磨够我。
不应由我来判断人们的召唤。
而我的价值,如果有,无论如何我不知晓。

作者 / [波兰] 切斯瓦夫·米沃什
翻译 / 张曙光

Temptation

Under a starry sky I was taking a walk,
On a ridge overlooking neon cities,
With my companion, the spirit of desolation,
Who was running around and sermonizing,
Saying that I was not necessary, for if not I, then someone else
Would be walking here, trying to understand his age.
Had I died long ago nothing would have changed.
The same stars, cities and countries
Would have been seen with other eyes.
The world and its labors would go on as they do.
For Christ’s sake, get away from me.
You’ve tormented me enough, I said.
It’s not up to me to judge the calling of men.
And my merits, if any, I won’t know anyway.

 

多么似曾相识,某一天你登山远眺,或者靠着窗户俯瞰楼下的街市,难道不曾有一瞬间想过“此时此刻,为什么是‘我’在这里?”或者,有时你站在路口向一个朋友挥手,有时是路过一栋红砖老房子,忽然被“这个片段曾经发生过”的生命重播感牢牢攥住,乃至一时发怔。

“我”是实在的吗?“我”的经历是不可替代的吗?一种声音,带着你有生以来堆积的疲惫和尘埃,重复你对存在最初的疑问,告诉你这是梦幻泡影:是的,不是你,也会有另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成为一个精巧宏大系统中的0或者1。这声音告诉你,没有什么不可替代,无论是忧心忡忡的君王,还是无名小卒,即便你“很久以前死去也不会有变化”——既然如此,“我”的价值在哪里?生命的价值在哪里?

20世纪的东欧,在世界剧烈冲突的碎片当中,遍地游荡着这种疑问,坚持波兰人身份的米沃什对此再熟悉不过。他用了一个词“Temptation”来定义这种时不时盘旋在耳边的声音。张曙光版本的中译本译为“诱惑”,但或许译为“试探”会更符合他所生长的信仰背景。整首诗叙述与孤绝凄凉之灵的对话,缓缓带入的气氛和语气,令人想起耶稣在旷野斥退撒旦的试探那一幕。

米沃什年轻时反叛天主教教育,长达三分之一的人生从东欧流亡到西欧、美国,晚年时他却愿意跟基督徒一起唱诗祈祷。穿越东西方各种信仰和文化的冲撞之后,他对待上帝和基督教的态度既不同于无神论人文主义者,显然也不是恪守的虔信派。对生命价值的解构和否认,对于米沃什,几乎是一个贯穿94岁漫长人生的试探。他承认自己是个怀疑主义者,“一天信,一天不信”;但更为突出的,他是忠心耿耿的诗人,能精确捕捉到灵魂里细小的摇曳,直率地说出来。

直到90多岁,他对“捕捉和表达”依然孜孜不倦,“根本不可能活腻的,我还是感到不够”,他说,“到了这种年纪,我仍然在寻求一种方式、一种 语言 来形容这个世界。”

在“人的价值”这回事上,他像一个不断与虚无感争战的士兵,最终如同厌弃骄傲一样厌弃虚无,向孤绝凄凉之灵大喊:“离开我去吧!”

作为荐诗的延展,推荐对照阅读米沃什晚年的一首诗《倾听》:

倾听我,主啊,因为我是一个罪人,这就是说除了祷告我什么也没有。
保护我远离江郎才尽和无能为力的日子。
当无论是燕子的飞行,还是花市上的牡丹花、水仙花和鸢尾花,都不再是你荣耀的象征。
当我将被嘲笑者包围,无力反驳他们的证据,记起你的任一个奇迹。
当我将在自己看来成为一个冒名顶替者和骗子,因我参加宗教仪式。
当我将指责你创立了死的遍在的规律。
当我最终准备向虚无低头,将尘世的生活称作一个恶魔的杂耍。

荐诗 / 龙雪晴
2013/12/18

 

题图/Catrin Welz-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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