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圆和菠萝蜜

20140120

汤圆

妹身又白又匀称,哀与山河共浮沉。
搓圆捏碎随人意,唯守丹红一片心。

菠萝蜜

妹身好比菠罗蜜,瓣肥肉厚皮带刺。
君子若爱就打桩,莫用手摸出浆渍。

作者 / [越南] 胡春香
翻译 / 佚名
连续发了几期严肃得有点让人无法呼吸的诗作,这回来点轻松的。在疯狂上网找诗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个有趣的作者:19世纪越南的一个“直给女”,很可能是个性工作者。

这个“直给女”名叫胡春香,关于她的身世现在已经不太清楚,一般认为她生于1772年,卒于1822年。这个期间正是越南历史上最动荡的时期。她出生的前一年,现在的越南地还属于“后黎朝”,但是这一年,爆发了“西山起义”,阮文惠三兄弟先后灭阮(和阮文惠不是一家)、郑两大家族,统一全国,建立西山朝。后黎朝末代君主黎维祁逃往清朝,请求清军援助其复国。西山军在1789年击退了清朝干涉军,后黎朝彻底灭亡。1802年,原阮氏家族的后代阮福映在法国支持下灭西山朝,建立阮朝,之后中国清朝嘉庆帝下赐国号“越南”,并册封阮福映为越南国王。

反正又是流寇造反,又是大国干涉,打得很热闹,战争的结局很惨烈,西山朝的末代皇帝及其子弟宗室被凌迟处死、五象分尸。
那么,我们的胡春香女士在干什么呢?我们知道她肯定曾经跟各路男人一起吟诗作对。胡春香生在官宦人家,从小接受文化教育。但是她出生时已经家道中落,自幼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胡女士和男人的交往极经历极其丰富,可能曾与著名文人阮攸、枚山甫、巽风氏(又名熏风)、协镇官陈光静、陈玉贯相恋。按照当时的社会习俗推断,胡女士很可能是个性工作者。后来,胡女士两度嫁人为妾,且两度守寡。初嫁为县官的侧室,被正室虐待;县官死后再嫁陈福显,不久又丧夫。

总之是生在乱世,身世又惨,但是胡春香有一颗大心脏,写下了一首首极有气场的诗。胡春香用的语言是“喃字”。这个喃字(也叫字喃)是借用汉字制造的越南文字,它和汉语一样也是语素文字(关于这个概念请自行百科),一个字只对应一个音节,和日文中一个中文字往往对应好几个音节不同。所以,越南产生过一种叫“字喃律诗”的奇葩,它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写成的,虽然中国人看不懂也听不懂,但是听上去也是合辙押韵。胡春香写的就是“字喃律诗”。字喃律诗翻成中文诗自然会有损失,所以胡女士的原诗肯定比在这里呈现的好得多。现在,喃字已经被废,变成了直接用法文字母拼写出每个越南语发音,但是“字喃律诗”已经被公认为越南文学的精华,而胡春香是最具国际声誉的喃字诗人。

《汤圆》绝对是杰作。这首诗虽然技巧很简单,但却把一个人的大大的赤裸的灵魂直接地抛在读者面前。一个对自己的身体颇感得意的女子,只能无奈地与世沉浮,应付各路男子的各种对待方式,但却认为自己内心有不变的东西。妓女的勇敢和正直永远是文学作品中最感人的东西,在这里不用多做解释。在比狠比坏的时代,“丹红一片心”往往是最让人倒霉的东西,但它们的守护者是故事中永远的主人公。

《汤圆》的中文翻译有些别扭,但是也添加了奇异的味道。“妹身又白又匀称”写得很“直给”,同时把自己比作食物又包含着强烈的性意味。胡春香在去世后成了一个民间传说式的人物,凡是小黄诗都被算在“胡春香”这个名号上,堪称“淫诗界的阿凡提”。归在她名下的,口口相传的诗多达139首。1893年,法国人AntonyLandes认真地收集了胡春香的手稿,在1909年出版了她的诗集,胡春香的诗作现存50首左右。

对于胡春香的真实生活,人们知道得实在太少,只能根据她的诗来反推。甚至连一个关键问题——这个女人到底长得怎么样——都没有定论。有人认为她是一个长相平平的大骨架女子,弱不禁风的读书人见到她就说“我躲”;也有人说她是一个深色皮肤,矮小但是丰满的女人。

还有一种推测和今天推的诗有关。法国研究者毛利斯•杜朗看了《菠萝蜜》之后,认为胡女士又肥皮肤又粗糙。但是杜朗先生,您还能更不靠谱吗?您见过哪位女士Po一张糙肤肥照,底下写“今晚我好寂寞”吗?

《菠萝蜜》更可能的含义是:我的外表是带刺的,但是如果你能征服我,妹是瓣肥肉厚的唉!然后,她明确表示,要来就来爽的,妹不喜欢你只动动手!无独有偶,胡春香还写过一首《馅螺》,馅螺是可以吃的一种螺,诗中写道:“爱我就把壳壳剥,莫把手指洞里摸”。是越南男人太喜欢用手,还是胡女士很讨厌用手呢?这又是一个千古之谜。

《菠萝蜜》的正面意义在于,它体现了一种女性“我的身体我作主”的意识。在中国皇权文化圈里,女性的正统身份是家庭服务员和母亲,也可以接受作为男性“福利”的身份,但同时有劝说男性“悠着点儿”的义务。但是,胡女士却大胆地说出“我想要,你要能够给!”所以,有人说胡春香体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我觉得这个词谈不上。现代的思想概念应当放在从前现代向现代攀升的序列里才是靠谱的,而胡春香只是当时社会的个案而已。

但是,对于文学来说,难道不是个案最有意思吗?在两个多世纪前的越南,有一个很“直给”的女子,她有着浑身侠骨,满腹文章,一腔性欲,就像一根刺一样突出在时代的山头,宇宙诞生之初就已经开始奔涌的信息之流劈劈喇喇吹过她的身体,一部分在这个形状奇特的容器中固化下来,给我们留下了这些令人惊异的作品。读诗给人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听到在时空的各个角落,风吹过那些能够思考的芦苇,发出奇怪而又熟悉的声音。

荐诗 / 光诸
2014/01/20

 

 

题图 / 清水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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