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她们,如初春的头一片嫩叶

20140408

三姊妹

在人流中,她们打开手机的样子
像打开初春的头一片嫩叶
从倒挂枝头的会议室到退休部长
荫凉的臂弯,三姊妹口衔钓钩
藏身有术,仿佛机关舌尖上
一个轻轻卷起的袖珍支部

黎明愉快的化妆,学着
破壳的鸡雏,保持适当的抽象
晚间相约去「不夜城」
对男友施行宽容的加减法
或者只是莞尔一笑,表露的同情
基本不会超过裙摆的尺度

她们乖巧,聪慧,因而蒙受了比白昼
更漫长的照耀,让体制中的幻想
不分级别:少年人高高翘起的舢板
也冲上了到中年人体臭的暗礁
据称,她们的腰身并不比传说中的贵妃
更为苗条,但对男权的历史

显然缺乏兴趣。她们偏爱的是小说
更喜欢袖口一样伸出生活的格言
而作为一种技巧,枝繁叶茂的诗歌年鉴中
也有她们佯装成散文的脸
可以说三姊妹的弱点在各方面
都恰到好处:如同游泳池浑浊的深度
满足了初学者对大海的比拟性冲动

七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当选校际之花
岁月忽忽,出落成美人已到了九十年代
她们在风格中成功地实验出时尚
所余不多,一杯胸脯扁扁的隔夜茶
递向学院墙根下尚待发育的新生代
人们可以公开表示赞同或反对
仿佛真地成为了「美」的股东

而被三姊妹所排斥的人,正以鲨鱼的速度
绝望地扑向了自己深海中的办公桌

1999年

作者 / 姜涛

 

万物逢春,「春」当真是最深隐的汉字之一。东汉末年的刘熙在《释名》中释「春」为「蠢」,抓住了爬出词义地表的两条虫。对于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蠢蠢欲动们」而言,桃腮杏眼、玉腿如林的春天,意味着刺激,也意味着女人。

《三姊妹》就是这样一首词锋直指女人的诗:三个女人的一台戏,或是一个女人的分饰三角——借用宋小君《论姑娘》中的妙论——演绎着「雌性」、「妖精」与「菩萨」:她们臂弯的肌肤又凉又滑,示人脂粉,前凸后翘,是男诗人的对立物种;她们藏身有术,翻云覆雨,「佯装」成书生案头的花妖狐鬼、侍专宠的贵妃、钓钩上从不落空的毒饵,敞开机关只待群枪走火;她们睥睨万物,众生平等的布施着幻想,如同补天的女娲,抚慰着胯下历千劫、修苦行的小丈夫。每个女人都是这种三头怪,每个男人都有这样三个姊妹。

「三」是几何中最稳定的受力结构,自然中最普遍的组合规律。也许从题目开始,最佳的节奏便在一种平衡的秩序中展开了:「三姊妹」宽容的实行「加减法」,笑容和同情开阖于「合理」的弧度与尺度;她们在烟熏和素颜之间,让妆容保持着「适当」的抽象,连弱点都在各方面「恰到好处」。诗人把施展和操控诗意的权利,也交给了相约的「三姊妹」,她们把整首诗的情绪拿捏于天然的技巧,不愠不火,张弛有度。「节制」藏纳着神秘,也吞吐着永恒。唯有在这乖巧的三位一体里,男权的每段历史,才能从「美」的股份里,分一杯羹。

七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当选校际之花,出落成美人已到了九十年代:对于70后诗人而言,他们见证了「三姊妹」从出道到发迹的三段岁月,也从中亲历了青春的浪漫主义。爱与怕交织、又坏又漂亮的少男们,如王朔《动物凶猛》所描述的,拍婆子,带姑娘,在「不夜城」里拼了命刷夜,像中世纪骑士一样捍卫着自己的女恩主「米兰」。他们在整个世界面前桀骜不驯,却在「她」脚下俯首帖耳。「三姊妹」蒙受了比白昼更漫长的照耀,如今仍投喂着一茬又一茬嗷嗷待哺的新生代,即便「所余不多」。这甚至让人怀疑她们存在的真实性,认为一切只不过是「成长」的幻象。「他们的表演让人们感受到,从孩子的无忧无虑,到不再抱有幻想的大人的某种成熟的令人伤感的转变。」《铁皮鼓》导演施隆多夫的影评,则解释了诗中的那句「岁月忽忽」。

不能忽略诗中的「大海」和「游泳池」,一如不能忽略姜文在拍摄《阳光灿烂的日子》时保留的小说结尾:只要马小军在池水中的某处露头,就有伙伴的脚丫将其踹回去,屡次沉到水下又挣扎着浮出,使他边游边绝望地无声饮泣,就像在诗结尾处遭遇了「三姊妹」的排斥。水做的骨肉注定是「三姊妹」最大的优势,她们温柔地溶解着少年人「高翘的舢板」与中年人「体臭的暗礁」,以完美的能见度满足初游者的野心,又冷酷地将「鲨鱼们」抛向深海。精致地爱你,却不忘折磨你,正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断往返于希望与绝望之间,大概是「三姊妹」施予我们的最大平衡。

荐诗 / 曲木南
2014/04/08

 

 

题图 / Lucía Fran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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