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抵达
沙滩湿润的边缘,
举目四望,耸耸肩
我已安于此地
尽头就在眼前。
一把银斧顽皮地
抚弄夏天的叶子。
我坚定地栖息在
虚无的树枝上。
瘦小的身躯瑟瑟发抖
为了迎接天堂。
铁色的
冰凉闪耀的电机
在星辰静谧的旋转中旋转。
几乎没有词语迸出,咬紧的牙关。
往昔跌跌撞撞
像石头穿过空间,
蓝色的时间漂浮远去
寂寂无声。
刀锋闪烁,我的头发
我的胡子是一条丰满的
毛虫,从我麻木的嘴上垂下,
我的心在疼,词语冰寒。
在这世界上没有人
听见
作者 / [匈牙利] 阿蒂拉•尤若夫
翻译 / 唐晓丽
I finally arrived
at the sand’s wet edge,
look around, shrug
that I am where I am,
staring at the end.
A silver ax strokes
summer leaves. Playfully.
I’m perched solidly
on nothing’s branch.
The small body shivers
to receive heaven.
Iron-colored.
Cool shiny dynamos revolve
in the quiet revolution of stars.
Words barely spark from clenched teeth.
The past tumbles
stone-like through space,
blue time floating off
without a sound. A blade
flashes, my hair—
My mustache is a full
caterpillar drooping
down my numb mouth,
my heart aches, words are cold.
There’s no one out here
to hear—
Attila József
Translated by Peter Hargitai
最近常常思考一个问题:假如世上真有上帝,并且他对你说,你今生能够拥有的所有的爱、福气和富足,我都已经全部给你了,从此以后只是一段长长的下坡路,你只能在回忆中,去竭力想起曾经的好运气、青春和爱情。你还要不要活下去?
换个简单的问题,假如生活没有了希望,还值不值得过?
换个常见的问题:加入一切都是虚无,存在还有没有意义?
想了很久,我的答案是,还要活、值得过、有意义(是的,这是一篇励志鸡汤文)。
原因是,假设不成立,谁也不知道明天什么样。
上面这首诗的作者,匈牙利诗人阿蒂拉•尤若夫(Attila József),可算二十世纪最悲惨的诗人,没有之一。1905年生于贫困之家的他,三岁即被生父抛弃,从此寄人篱下,居无定所,求学遇阻,衣食无着。他信仰过马克思主义,加入过当时在匈牙利被视为非法组织的共产党。由于作品时常控诉资本主义制度对无产阶级的剥削压榨,他的诗集被当局没收;而他自己在加入共产党后短短几年,又因被认定为“法西斯主义者”而惨遭开除。
在贫穷、饥饿和厄运的重重打击下,尤若夫终于放下骄傲,写信向文学基金会寻求经济资助:“昨天晚上,没有晚餐和香烟,我咀嚼着妻子很久以前贮存起来打算用于烹调的干面包屑,我必须说,我这样做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没有香烟。我已习惯了饥饿。”
习惯了饥饿,却不能习惯在这个世界上不被听见。“一种巨大的忧郁压倒我,也许我会为我的行为感到后悔,我越来越绝望没有人注意到我死亡的挣扎”(尤若夫散文《自杀?》)。往昔跌跌撞撞,终于将他撞进火车轨道。1937年,尤若夫卧轨自杀。
但是,就像同样卧轨自杀的海子,会写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样正能量爆棚的句子,尤若夫的诗作也以柔和温婉见长,含蓄优雅,比如这首《栖息在虚无的树枝上》,再比如《黄色的草》:
万物闪耀:时间那丰富的
珊瑚礁,没有生命的世界,
桦树,女人,住宅
穿过天空的蓝色气流。
还有这首《一只透明的狮子》:
我不知道一个人是否能爱你。
缄默的黑色的人们
为了你那沉寂已久的话语而对弈下棋。
(董继平译)
简直是革命诗人里的文艺青年,让我不能不相信,在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哪怕在写下“虚无”这个字眼时,尤若夫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对希望的执着,对有一个人能够“听见”他的期待。我不能想象,一个真正的虚无主义者,还会劳神用文字来倾诉对世界的爱与恨,欣赏与失望。
尤若夫自杀时只有32岁,也就是我现在的年龄。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的才华远在你之上、对人生的认真和努力远在你之上,却没有机会经历比你更多的人生。想到这一点,我不知道该侥幸,还是惭愧。谁也不知道明天什么样,只能在尚且清醒的每一天,怀抱希望,假设这个世界,真的会好。
荐诗 / 唐晓丽
2014/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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