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曾住过的地方

那天他走过的每个地方都是走在
自己的过去里。在记忆堆里
踢踏。从不再属于他的窗子
往外望。
工作，贫穷，和短暂的改变。
那些日子他们靠意志生活，
下定决心绝不屈服。
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但是
好景不长。

那个晚上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
在清早的那些时光，
他打开窗帘。看见云朵堆积
遮住了月亮。他靠在玻璃上，
靠得更近一点。冰冷的空气窜进来，
将它的手放在他的心上。
我爱过你，他想。
好好地爱过你一场。
在不再爱你之前。

作者 / [美国] 雷蒙德·卡佛
翻译 / 舒丹丹

Where They’d Lived

Everywhere he went that day he walked
in his own past. Kicked through piles
of memories. Looked through windows
that no longer belonged to him.
Work and poverty and short change.
In those days they’d lived by their wills,
determined to be invincible.
Nothing could stop them. Not
for the longest while.

In the motel room
that night, in the early morning hours,
he opened a curtain. Saw clouds
banked against the moon, He leaned
closer to the glass. Cold air passed
through and put its hand over his heart.
I loved you, he thought.
Loved you well.
Before loving you no longer.

Raymond Carver

卡佛写诗，自带一种写小说时的语调和叙事性，琐碎、冷静、真实，贴近生活。他的小说、诗歌，好像都在构造一个被生活击倒的失败男人的形象。

读这首诗时，不禁想起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里卡西·阿弗莱克那张丧脸，木讷、寡言、颓废——被生活狠狠碾压、蹂躏过后的“失败者”的脸。

有了卡西·阿弗莱克这个“失败者”的经典形象，再读这首诗，就像观看一场电影。我们看着“他”走进曾经住过的房子里，随着他一起，回忆起那段不尽如人意但尚可勉强支撑下去的日子。关于那段日子，我又不禁脑补了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里房子失火前的画面。

再然后，生活总会出乎意料地，以反讽、戏剧化、甚至恶作剧地方式，轻易击倒一个人、一个家庭以及一段感情。卡佛的诗，和他的小说一样，具体又克制。他痛苦，却不说出来，而是以一种平静的语调，将痛苦铺平，溶进那些云朵、月亮的“空镜头”里。“

生活如此狼狈，但生活还得继续。”这句话，几乎可以总结卡佛所有的小说和诗歌主题，而他故事里的大部分情节，都可以概括为，“与生活搏斗过、被生活击倒、继续生活下去”。（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不也是如此吗？）

“继续生活下去”的卡佛，总会给自己、给笔下的“失败者”一丝安慰和希望，那是黯淡生活里的微光，比如对“生活总会有转机”的期待，比如“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消极反抗，还比如对“曾经好好爱过你一场”的回忆。

这首诗很短，读起来却很长，就像短短几分钟的回忆，就可以长到回顾完一个人的一生。在诗的结尾，我们仿佛看到那丝光亮，透过漫长的回忆，照射进现实，指引着那些生活里的“失败者”：不管生活如何继续，我们最终还是要落脚到“爱”里——哪怕爱已逝去。

荐诗 / 李小建
2019/03/05

题图 / Clara Chich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