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默想

以撒坐在秋千上
在那平静的长廊
目光掠过一片田野
那儿羊群在吃草。
耕种后的田野遥遥延伸
直到一处纠结的篱笆
那之后是彼此缠绕的老橡树
如此便被西斜的夕光
裸照着。
他听见一声悲鸣
从昏暗的树林中传来，
想着那一定是
某种被猎之物。

长廊的垂檐
庇护着不安的以撒
免于雨雪和风暴的侵袭，
免于那无风的晚近时刻
来自夏日的湿热，
却不能庇护他
免于自己的思想
因为一个人无法想要不去思想
或是决意阻断记忆，
但更是因为那负累于他的，
我想，
是难以逃脱的无常――
就像他心中的气候
没有什么是他能够去限定的

他的记忆涌流
回到那时，当他调笑
一个残疾人，
正被妻子的不贞所负，
他忘记了，在房间里的
是一个矮小、畸足的男人，
他被自己难以置信的蠢行
覆没
潮水般的沉默
在观者之间起伏

多少次他曾看见
那由无意的毁损
所带来的
无益的痛苦？
我们从未足够认识，
或有充裕的时间
足够思想，以撒
安慰着自己，
或许一些事故，
那出自他不完全的意愿的，
最好不被理解
或是留给偶然。

这模糊的悔恨――
如果那是他所感到的――
也许更大，更客观：
无力去
减缓一个陌生人的痛苦
或是收留那只
在窗玻璃上
悲哀地擦着爪子的猫？

然而这样的痛苦
与某种深刻而难言的计划
不可分离
就像那树林里的悲鸣
或他自己无意的蠢行？
为什么自责，
他一定思索过了，
是为了那从来都
不变更之物――
就像招致不期然的痛苦，
就像希望不去思想
那正被思想的？

以撒的记忆涌流
回到那时，当他还是个男孩子
在士兵来临之前，
他的父亲取出
他外祖父
每年都擦亮了
用来庆祝圣烛节的
银烛台，
为了安全，
把它埋在树林里。

他知道他无法认识
他自己，尽管尝试过
以撒
仍猜不出，
他那黑眼睛的父亲
是否在叫喊着的士兵离开之后
又掘出了那支烛台，
他也找不出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为什么他的父亲
也许已经把它留在那儿
与其他失败的遗迹融为一体，
仿佛它是
未知之物的祭品，
没有任何解释
能够抚慰一个年轻人的心。

作者 / [美国] 罗伯特·派克
翻译 / 匙河

Evening Meditation

Isaac sat on the swing
On his slaked wooden porch
Looking out past a field
where fat sheep grazed.
The tilled field ended
with a twisted fence
beyond which old oaks intertwined
so that slant western light
barely shone through.
He heard a wail unwind
From the obscuring trees,
Assuming it must be
some preyed-on animal.
The porch’s overhang
Sheltered vexed Isaac from
The sleeting rain and wind,
From humid summer heat
Of that late breezeless hour,
But could not shelter him
From his own thoughts
Because one can’t think not to think
Or choose to block our memory,
But more because what burdened him,
I must assume,
Was inescapable uncertainty—
Like weather in his mind—
For nothing that he could define.
His memory surged back
To when he told a joke about
A crippled man,
Cuckolded by his wife,
Forgetting that there was
A short, clubfooted man there in the room,
And he was overwhelmed
By his incredible stupidity
When tidal silence
Rippled through the audience.
How many times had he seen
Needless pain inflicted by
Somebody unaware,
Without intention to cause hurt?
We just don’t ever know enough,
Or have sufficient time
To think enough, Isaac
Commiserated to himself,
Or maybe some occurrences,
Isaac half wished,
Are best not understood
Or best just left to accident.
Perhaps the vague remorse—
If that was that he felt—
Was larger, more impersonal:
The failure to alleviate
A stranger’s suffering
Or take that starved cat in
Who’s rubbing bleakly
Up against the window pane?
Yet was such suffering
Inseparable from
Some deep, inscrutable design
Like that cry from the woods
Or his unwilled stupidity?
Why blame himself,
He surely must have thought,
For what has always been
Unchangeable—
Like causing unintended pain,
Like wishing not to think
The thoughts one thinks?
And Isaac’s memory flew back
To when he was a boy before
The soldiers came,
To when his father took
The silver candelabrum
That his grandfather
Had polished every year
To celebrate the feast of lights,
And, for protection,
Buried it within the woods.
He knows he cannot know
Himself, and Isaac
Could not figure out, although
He must have tried,
Whether his dark-eyed father
Dug the candelabrum out
After the shouting soldiers left,
Nor could he find a reason why
His father might
Have left it there to merge
With other fossils of defeat,
As if it were a sacrifice
To the unknown, without
An explanation
That could ease a young man’s mind.

Robert Pack

开头那些舒缓的诗节呈现的是一幅恬淡安详的日常生活图景。以撒坐在秋千上，看着羊群安静地吃草，耕种后的田野遥遥地延伸着，夕光温暖地裸照着……是昏暗的树丛中传来的被猎之物的悲鸣（wail）打开了日常生活的缺口（显得从容而不突兀）。我宁愿说是思想本身打开了人们心灵的缺口，甚至是思想唤起了生命的残缺感。

以撒是从这声悲鸣开始不可逃脱地思想起来的。这紧追不舍的思想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庇护（shelter）的（但要庇护他免于什么呢？比狂风暴雨更大的伤害和威胁吗？竟来自思想），因为“一个人无法想要不去思想或是决意阻断记忆”（one can’t think not to think or choose to block our memory）。思想如同出生与死亡，是必然的。但思想的更大缘由是使他备受重负却同样难以逃脱的无常（inescapable uncertainty），它意味着某些幽暗不明的事物，正如那遮蔽真相的幽暗不明（obscuring）的树丛一样，让人无法辨明那声悲鸣发自何物。确定的事物无须思想，不定的事物诱惑人们去思想，却又凌驾于思想之上，使得人们套着枷锁殚精竭虑地来回奔跑。

那么他思想着什么？他曾经不经意地嘲弄和伤害了一个弱者，引起了不期然的痛苦。他曾经看见过多少次这样无意的毁损和无益的痛苦，自己和他人所共同经受的？这些无休无止的事故仿佛象征着无常本身，带来无休无止的悔恨与追问。在思想逼仄的角落里，以撒宁愿把这一切归于偶然。人们不需要为偶然负责，是吗？之前他已认识到，“我们从未足够认识，或有充裕的时间来足够思想”（We just don’t ever know enough, or have sufficient time To think enough）。摆在我们眼前等着被认识被思想的事物尽管无常却无穷无尽。这使得思想如同被供奉的虚妄的偶像，只会榨干人的生命，或至少是压在心头的重重梦魇，使人在半醒之间睁不开眼，喘不过气。

以撒无法逃避这样痛苦的处境，他只能承认自己的卑微无力。他无力去“减缓谁的痛苦”（alleviate a stranger’s suffering），无力安慰别人，甚至自慰。这样的无力不仅有关思想，还包括行动。以撒预感到自己是个被动的存在，被这个无常的世界带动行走的存在。但那些意外的痛苦又与某种深不可测难以言喻的计划（Some deep, inscrutable design）不可分离。那是变动不居的深层力量，你难以言明却时刻受制于它。这样的思想已经逼近了神。这样的思想何尝不是处在神永久的计划之内？

以撒继续在回忆中搜寻神的迹象。他看到的是亚伯拉罕为了安全（for protection），把那一年又一年被擦亮的用作祭祀的大烛台埋入树林。不知那些士兵从何而来，又象征什么。或是地上的世俗权势，或是亚伯拉罕自己在火炼中眼中发暗时的幻象。总之亚伯拉罕显现出他的怯懦，而这怯懦来自不信。他怀疑神的能力与计划，以为象征信仰的烛台不被保护，便私自跑在神的前头为它预备那隐密的去处。在这儿，被献祭/牺牲的已不是以撒或羔羊（也许树丛中的悲鸣发自羔羊？），而是信仰本身。可是神如何收取这份礼物？以撒克制不住自己，不停地追问。亚伯拉罕为何放任烛台与地底那些失败的遗迹融为一体？这种失败的信仰最先否定的必定是人自己而非神。

以撒早已明白思想的极限，他知道自己并不能认识自己（He knows he cannot know Himself）。一切眼见的都不能确定，包括烛台的去处(他不知父亲是否又挖出了它，即使挖出，那样的反复无常也建立不了信仰扎实的根基)和他自己的心意。因而他最终怀疑这种献祭的对象，也是一样不明的未知之物（the unknown）。这当然不能安抚与慰藉这年轻人的心。

那么那种恒定的design是否依然出自神？“信仰开始于思考停止的地方。”倘若人执着于有限的思想，何以认识无限的神？神更喜悦被启示而非去追索的道路。所以夜晚的默想（evening meditation）注定也是幽暗不明的。默想往往是来自己意的折磨，耗损却不起火，正如锃亮的烛台自己并不能点火。神只要人平静地注视他，去除一切艰苦的默想。但神记念那些在默想中痛苦辗转、耗尽自己的时日。正如大卫王所承认的，“我未成形的体质，你的眼早已看见了“（诗篇139：16），神早已知晓他的孩子的生命历程，他不轻易废弃他们认识他之前所走的路。他要在他们思想的尽头兴起自己不可更改的计划。

当以撒想到不能再想，问到不能再问的时刻，万分疲惫和痛楚的时刻，你甚至可以说他是被迫抬头仰望。是的，那全备、完好的事物只能从上头而来，地上的水流、田野与树林都无法牧养那样的事物。这样被动的生命却不是出自疲惫和怠惰。你只能说，神定意给他的时刻到了。人在自己的无力中终于谦卑地倾空自己，神才完整地进来，注入另一种生命。这时的以撒才能真正地献祭自己，让那叫人顺服的火烧去自己肉身的帐棚，在去尽悟性的安息中甘负甜美之轭。那盲目的悟性曾如将残的灯火，引我们不停地跌倒在无谓的愤怒与痛楚中。而在神那儿，所有的苦难都早已像脊骨一样穿过并整合所有的生命，直到地极。

荐诗 / 匙河
2015/04/05

题图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