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疲乏惟有月的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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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车中

细弱的灯光凄清地照遍一切,
使其粉红的小臂,变成灰白。
软帽的影儿,遮住她们的脸孔,
如同月在云里消失!

朦胧的世界之影,
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
远离了我们,
毫不思索。

山谷的疲乏惟有月的余光,
和长条之摇曳,
使其深睡。
草地的浅绿,照耀在杜鹃的羽上;
车轮的闹声,撕碎一切沉寂;
远市的灯光闪耀在小窗之口,
惟无力显露倦睡人的小颊,
和深沉在心之底的烦闷。

呵,无情之夜气,
蜷伏了我的羽翼。
细流之鸣声,
与行云之漂泊,
长使我的金发褪色么?

在不认识的远处,
月儿似钩心斗角的遍照,
万人欢笑,
万人悲哭,
同躲在一具儿,——模糊的黑影
辨不出是鲜血,
是流萤!

作者 / 李金发

 

李金发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一大怪咖。他的诗学是直接继承了波德莱尔之后的中国式再造。这在中国新诗刚刚诞生的年月简直是天外飞仙,直接把胡适周作人们的笨拙尝试比了下去。天才生的太早不是件好事,即便是激烈地搞文学革命的中国新派文人们,要的也仅仅是“平易、抒情的国民文学”,像李金发这样的“险”、“怪”,必定是一条野路子,所以后继乏人。

即便是在当下,怪诞、晦涩、不可解甚至可怖扭曲的诗歌语言与意象,依旧是骨子里希望得到文本安全感的诗人们所惮于尝试的。语言的枷锁仍旧在诗人们的潜意识中做法,搞死了一代又一代怯懦的人。

所以后来大红大紫的是戴望舒、卞之琳和冯至,因为他们的白话语法更加纯熟,意象和主题更趋向于温和保守的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但这也是我更加推崇李金发的原因,它是一个个案,一个孤例,就像一颗形状怪异但蜜汁丰富奇香诱人的桃子,放不到任何一个筐子里,只能任其滚落道路之旁,腐败在乱叶之中,开出一朵小小的恶花。

我很迷恋他这种文白夹杂、中西混搭、佶屈聱牙的语言风格。这是一种新语言在它的幼年所结出的独一无二的果实,就像鲁迅的小说语言,其别扭程度其实也差球不多。

李金发的诗显示出来的气质,是一种游离状态下浮光掠影的淡漠,尽管其意象或如雕塑般沉重、或如刻刀般尖利,但总体却是一种模糊,隔离,带有雾气的感觉。我的臆测是,他并没有植根于一时一地深刻融入地生活过,这雾气是他脑子里与生俱来的,不论是在故乡梅州,还是在非洲,还是在巴黎在柏林,所识所见都罩在自己的雾中。这层雾,是其生而为诗人的宿命,也是独步一时的秘诀。

我喜欢李金发,并且有幸工作后的第一次出差就去了梅州。先做了一天一夜火车从济南到达广州,又换乘一辆夜车于凌晨抵达梅州。我渴望见到李金发诗中的故乡:“我的故乡,远出南海一百里,/有天末的热气和海里的凉风,/荆棘碍路,用落叶谐和/一切静寂,松隐遮断溪流。”这几行诗写的如此朴素,简直不像是出自他的手笔,可见一个人对家乡的怀念无须用任何矫饰。不过我去时的梅州当然不再有如此风貌。

后来我将在梅州几天的游历写成一篇小说,那个小说分成几个部分,每个部分都用了李金发的诗歌来做引子。那是一篇幼稚的小说,但我至今都还偏爱我所摘取的李金发的诗句。我承认我偷取了李金发脑子里的雾气。

因为有了1999年从广州到梅州那段夜车旅行,我迷恋上深夜的火车旅行。这也是今天我推荐这首《里昂车中》的一大缘由。“朦胧的世界之影/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远离了我们/毫不思索。”我可以无限偏爱地说,这是所有描写夜行火车和孤独旅客诗句中的“原句”,一种可以无限变化但却不离其踪的一种意绪。我还曾为此专门搜集过很多描写火车或者火车旅行的诗句,今天还在想,如果可能,近期每周推一首火车主题的诗也是不错的主意吧,正好上周我推的周公度那首,也叫《夜行客车》。

李金发,原名李淑良,李权兴,据说在欧洲时患病,有一阵老梦见一个白衣金发女郎带他傲游太空,病方痊愈,故改名李金发。在《里昂车中》,也出现了“长使我的金发褪色”的句子,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幻想有一头金发,还是曾经交过一个金发女友。金发女郎在东方男性眼中就是女神的模板吧。

荐诗 / 流马
2013/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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