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能量”辐照,诗人如何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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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路不通

原谅我。
我满怀心机,就像那些夜晚在人类居所行窃的贼人。
在越过边界之前,我要确定守卫者的位置。
在知道了更多情况后,我自欺欺人地说“少点儿也够”,不像那些宣誓之人,
无视枪声,树丛中“抓住他”的叫喊,还有世人的嘲笑。
让先哲和圣人给全世界带来福祉,而非仅仅惠及语言。
我为了语言而拒绝污名是我的精打细算,
这是一种乡村小曲式的,孩子气的语言,它把崇高的事物变成家常里短。
大段的圣歌崩毁,仅有短小的颂曲得以留存。
我的声音总是底气不足,我多想有一种不同的感恩和慷慨,里面没有奴隶引以为荣的讽刺。
超越七重边界,在晨星之下。
融入水,火和所有元素的语言。

作者/ [波兰] 米沃什
翻译/  光诸

Not This Way

Forgive me. I was a schemer like many of those who steal by human habitations at night.
I reckoned the positions of guards before I dared approach closed borders.
Knowing more, I pretended that less would suffice, unlike those who give testimony,
Indifferent to gunfire, hue and cry in the brushwood, and mockery.
Let sages and saints, I thought, bring a gift to the whole Earth, not merely to language.
I protect my good name for language is my measure.
A bucolic, childish language that transforms the sublime into the cordial.
And the hymn or psalm of a choirmaster falls apart, only a canticle remains.
My voice always lacked fullness, I would like to render a different thanksgiving,
And generously, without irony which is the glory of slaves.
Beyond the seven borders, under the morning star.
In the language of fire, water and all the elements.

Czeslaw Milosz

 

因为某些物质的持续裂变和聚变,神州大地被大剂量的“正能量”辐照。在这种情况下,诗人要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如果我们自己想不出主张,不如看看大师们怎么说。

米沃什(30 June 1911 – 14 August 2004)是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1945–1951年曾经就任红色波兰的使官文化专员,1951年叛逃到西方。米沃什是史上最杰出流亡作家之一,他熟练掌握波兰语、立陶宛语、俄语、法语和英语,是继康拉德之后最杰出的波兰裔英语作家。他还是个典型的巨蟹座男人,擅长把纠结直接变成分裂,他的诗的特点就是弯弯绕的语言其实说的事儿特简单,特别简单的语言中又有特别弯弯绕的东西。所以大家系好安全带,弯弯绕开始。

从今天的诗中就可以看出来,米沃什特喜欢用特别文诌诌的词说特别简单的事儿。比如第二行,意思就是说“我总是小心翼翼像做贼似的”,却用了 “schemer”、“habitations”这样的GRE词汇。这种知识分子的神态相当呆萌可喜,就像一条蚕小心翼翼地对着桑叶的边缘端详半晌,然后 细心投入地一行一行地啃下去。

最终,这首诗成为翻译者的难题,但是翻译出来却相当好懂。

这首诗有两个层次,一个是“世界上有比语言更重要的东西”,另一个是“珍惜语言,把语言本身发挥到极致”。
以语言为自己人生目标的人总是会处在一种天生的困境之中:一方面,他们总是感觉自己凭借文字的力量可以荡涤人心,廓清天地;另一方面,很明显,文字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一日三餐没有一餐吃的是文字,枪膛炮筒中发射的也不是文字。所以,客观的,真诚面对自己的作家总是会仔细检讨文字的价值。“让先哲和圣人给全世界带来福祉,而非仅仅惠及语言”,这句正是诗人在带着怀疑检视语言是否具有自身之外实际的作用。但是大家注意一个吊诡的事实:“先哲”和“圣人”的主要武器就是语言,他们既然能到这个地位,肯定是因为他们深刻地影响了社会。所以诗人虽然语气是怀疑,但内心还是相信的,真是傲骄得冒泡儿。所以各位正常青年男女们,如果你们的伴侣是文艺男女青年,当他/她示弱或者认错时,你们千万不要完全相信,因为他们内心总是认定自己是强大和正确的……(叹气)

然后,诗人就开始反省自己语言上的问题。“我为了语言而拒绝污名是我的精打细算”,说明诗人还是很把语言本身当回事儿的,想在小心翼翼不碰线的情况下,把语言这个活儿做好。但是这么弄难免缺乏底气,于是诗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自己使用语言的几桩失败:“这是一种乡村小曲式的,孩子气的语言,它把崇高的事物变成家常里短”,尤其是那句“我多想有一种不同的感恩和慷慨,里面没有奴隶引以为荣的讽刺。”人家是波兰人啊,怎么句句打在中国文人的骨节上呢?或许,中国人会委屈地说:“我们能讽刺就不错了,还有人以对‘奴隶式的感恩’引以为荣呢!”

回到今天的诗。最的几句话语义突然脱离轨道,进入更广阔的境界。“七重边界”之说来自“七重天堂”的说法。古代欧洲人相信“天堂有七层”,其代表物就是“七大行星”,距离地球由近到远的分别是月亮、水星、金星、太阳、火星、木星、土星。这些天堂里还有住户,比如“月亮”在的那层就是亚当和夏娃曾经待过的地方,而“土星”在的那层就是上帝的王位所在。怎么听上去那么“土”呢?月亮、太阳一看就和其他行星大不一样,为什么非要把它们加进来凑成“7”呢,原因就是古代欧洲人特喜欢“7”这个数字,这个数字象征着“完全”,别忘了,上帝用7天创造了世界,另外还有“七宗罪”、“耶稣临终的七句话”等等说法。后来,发现了天王星和海王星,“7大行星”的说法就没有形而上学的意义了。但是星占学家又脸皮很厚地把这两大行星也加进自己算命的谱系中。
至于“元素”,指的是西方传统认定的“土、火、水、风”四大元素。“融入水,火和所有元素的语言。”这种说法特别让人想起咱中国的传统文论中的“气”,魏文帝说“文以气为主”,在刘勰的《文心雕龙》中,有三十余篇共六十多句用到了这个词。这个“气”差不多的意思是顺应自然,因为自然和人是一回事(中国文化成在这个东西上,败也在这个东西上),所以如果文人打通自己,放掉那些小纠结,和天体融为一体,那么他写出的东西一定是好的。

于是我们看到,诗人还是抛弃了关于“语言的社会意义”的纠结。管它呢,语言本身就有价值,诗人只要能够顺应自然,把自己真正表达出来,那他写出的东西就是有价值的。你看,我说的吧,文艺青年表面上怀疑和通融,其实内心还是认死理的!

但是,很奇妙地,最终我们还是要转回开头的问题:诗人为什么会像做贼似的“满怀心机”呢?肯定是因为某些社会的因素,让诗人不敢真正地舒展开自己,放开喉咙在天地之间唱歌。在这种情况下,诗人只能自我反省,督促自己,在自己脑子里安上警报器,告诫自己“此路不通”。或许,在语言的力量下,社会本身就能有些变化,“让先哲和圣人给全世界带来福祉,而非仅仅惠及语言。”

这样,整首诗就循环往复,滚动起来,骄傲和反省交织,怀疑和信心轮现,就像电影放映机放出的光线一闪一闪,银幕上现出的是一点希望。

好吧,我们这篇荐诗的文章也应当回到它的开头:在“正能量”辐照下,我们的诗人应当怎么说话呢?

荐诗 / 光诸
2013/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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