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我摸黑返回身体的故址

20140405

清明辞

钻进炉膛的人再没能从烟囱里爬出。
——雨水绞干了云朵。

那染疾掉队的人,将比我们更快一步到达死亡之地。
“四月出行,会遇见上访的冤魂。”
骨骼中,青草像虫豸拱动,
满山都是省亲的人。

躲进钟表者最后被死亡找到。
——秒针锈蚀在他的心跳上;时针和
分针,走成十字架的形状。
“时空,把一个人吹成了沙子。”

唉,莫非亲人惟有在死后,才能更频繁地
来到我们心中,而活着,只是彰显我们存在的参照物?
——我有时独自去到坟边,
不为看见,只为想起。

满山都是省亲的人。
我怀揣一抔不敢相认的
故土,第一次和虚无发生真实的关系。
坟墓滚动,棺材翻身;从天空中,一步一步走下
我面容清癯的父亲——
(好像死后,疾病仍纠缠着他。)

“四月。生死握手言和,汇于旷野;
磷火点燃了骨头。”我摸黑返回身体的故址,
死亡大音希声,无处不在。

作者 / 张作梗

 

 

每年今天,父母都会回到老家,给爷爷奶奶烧纸。我对清明,也只是这两年才有一点点感觉,但始终没有回去祭扫过。拢共将近十年没有回过村子,别说死人,连活人大概也认不得了。

不回去反而更能保持记忆的完整。至少我现在仍清晰地记得,我爷爷奶奶坟头的位置,紧挨着高高的河堤,沿着河堤是年代久远的树木,以杏树、梨树和苹果树为多,而高高的坟头所面对的,是肥沃的沙土质农田,就算下再大的雨,永远都不会泥泞。河堤那边还是树林,树林的后面是宽阔的汶水,在这里从南往北拐了一个弯儿又向西流去,河的对岸是一座屏风式的青山。似乎很好的风水,但一切早已改变。就不用说那些被砍伐殆尽的树木,爷爷奶奶的坟头也早已变为农田,无迹可寻,父母每年去祭扫,只能在一个模糊的位置上点燃纸钱。

想想也挺有趣,生者看望死者,却找不到家门,或干脆迷了路,便只好把礼物放在差不多的地方,期望死者自取。而死者始终沉默,若不怪罪,亦应有种恶作剧般的喜悦吧。生者和死者之间,隔着一块单向玻璃,生者看不见死者,死者却能看到生者的窘态,听着生者说些半自责半自解的玩笑话,亦应有种团聚的其乐融融。

时间是死亡的凶手,而习惯死亡、与死亡和解,也仍然要借助于时间的流逝。今天是一首“郑重其事”的清明诗,诗人对亲人的死亡仍怀有某种耿耿于怀的情愫,对时间无动于衷的残酷感到无力和悲哀;试图要与死亡达成和解,却仍然要有个痛苦的过程。

中国人向敬鬼神而远之,这说明我们虽敬重鬼神,却无法从鬼神那里得到“神”的慰藉,中国人与鬼神的关系,仍是世俗的,所以清明节“省亲”多于“祝祷”。对死亡本身,中国人的态度仍然暧昧。

但仍有另外一种态度。顾城有一首非常著名的短诗叫做《丧歌》,是这样写的:

敲着小锣迎接坟墓
吹着口笛迎接坟墓
坟墓来了
坟墓的小队伍
戴花的
一小队坟墓

这首诗让我首先联想到的便是黑泽明电影《梦》里面最后一个段落。旅行者来到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落,遇到一场辉煌灿烂的葬礼。整个村子的人都披红带绿,唱着歌,跳着舞,吹奏着欢快的乐曲,为死者送行。

顾城这首诗,或许有多种解读,比如,这可能是一种对生之绝望最残酷的表达,一种由天真烂漫的外衣包裹着的极度黑暗的死亡美学。但我更愿意将之理解为对死亡最天真烂漫的态度,就像电影里那个经历了种种噩梦的日本人,从最欢欣的送葬乐曲中获得对死亡的最终体认。

荐诗 / 流马
2014/04/05

 

 

题图 /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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