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看着你死去

20140721

死得其所

双倍弯腰,就像老乞丐被麻袋压弯,
半蹲不蹲,像丑老太婆一样咳嗽,我们透过污泥咒骂,
直到我们在不祥的照明弹下转身
开始向着遥远的休憩处跋涉。
男人们半睡半醒,很多人丢掉了靴子
但是仍然一瘸一拐地走,脚被血浸透。一瘸一拐,看不见东西,
疲惫又醉酒,甚至听不到“59弹”的呼啸声,
那炮弹有气无力,被甩在我们队伍的后面。

毒气!毒气!快,小伙子们–经过一阵迷狂的乱摸,
及时戴上了笨重的防毒面具;
但还是有人在手忙脚乱中大喊,
就像在大火或者生石灰里挣扎……
透过玻璃片和厚重的绿光看出去,昏暗一片,
就像在绿色的海洋中,我看到他在溺水。
在我一世的梦中,在我无望的瞪视下,
他猛冲向我,摇曳,哽喘,溺毙。

我们抓住他的手脚把他悠到大车上
在有些窒闷的梦中你也会跟着这辆车慢行。
看他脸上蠕动的白眼珠,
他悬垂的脸,就像魔鬼厌倦了罪恶;
如果你能听,就会听到在每次颠簸中,那血
在腐败成泡沫的肺中咕噜一下,
癌一般下作,邪恶的反胃一样苦,
足以永久烧伤无辜的舌头,
我的朋友,你不可以热情地告诉孩子们,
那些渴望听到不顾一切的荣耀的孩子们,
那个古老的谎言:
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作者 / [英国] 威尔福莱德•欧文
翻译 / 光诸

 

Dulce et Decorum est

Bent double, like old beggars under sacks,
Knock-kneed, coughing like hags, we cursed through sludge,
Till on the haunting flares we turned our backs
And towards our distant rest began to trudge.
Men marched asleep. Many had lost their boots
But limped on, blood-shod. All went lame; all blind; c
Drunk with fatigue; deaf even to the hoots
Of tired, outstripped Five-Nines that dropped behind.

Gas! Gas! Quick, boys! – An ecstasy of fumbling,
Fitting the clumsy helmets just in time;
But someone still was yelling out and stumbling,
And flound’ring like a man in fire or lime . . .
Dim, through the misty panes and thick green light,
As under a green sea, I saw him drowning.
In all my dreams, before my helpless sight,
He plunges at me, guttering, choking, drowning.

If in some smothering dreams you too could pace
Behind the wagon that we flung him in,
And watch the white eyes writhing in his face,
His hanging face, like a devil’s sick of sin;
If you could hear, at every jolt, the blood
Come gargling from the froth-corrupted lungs,
Obscene as cancer, bitter as the cud
Of vile, incurable sores on innocent tongues,
My friend, you would not tell with such high zest
To children ardent for some desperate glory,
The old Lie; Dulce et Decorum est
Pro patria mori.

WILFRED OWEN

 

近期发生的马航悲剧让我们突然意识到正有战争发生在离我们那么近的地方。其实,诗也离战争不远。

本诗的作者欧文是英文诗历史上的一朵奇葩。虽然只活了25岁,生前未有一部诗集出版,但仍然可以侪身史上最伟大的英语诗人之列。这得益于欧文的特点——很难说是优点也是缺点——他的名作全都是有关战争的。

欧文于1893年出生于英国,1915年加入英军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时欧文和战友们格格不入,被同连的士兵称为“沉默寡言的笨蛋”。当年的一次不幸事件彻底地改变了欧文的命运,当时他跌落在一个弹坑里,脑部被冲击,后来又被一枚臼炮炮弹的爆炸力抛到空中。因为罹患“弹击症”,欧文在爱丁堡接受治疗。爱丁堡是英国文化重镇,入伍前就当过语文老师的欧文在这里和各路文艺人士混得很好,尤其是在这里结识了同样参军入伍的英国诗人萨森(Siegfried Sassoon),后者鼓励欧文写作,在这里,欧文写出了一些名作。

1918年8月末,欧文回到前线,好像换了一个人。他带领队伍横扫德军防区,甚至获得了十字勋章。同时他不断进行诗歌创作,但这位战斗英雄从未歌颂爱国者的英勇,正相反,他写作的主题是战争的邪恶和恐怖。其实,欧文不必回到战场的,他已经在英国本土驻军中得到了不错的职位,但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继续揭露战争的恐怖”,所以回到了在法国的一战前线。1918年11月4日,欧文阵亡,正好一周后的11月11日,一战结束。

《死得其所》写于1917年,诗名来自于罗马诗人贺拉斯的名句“Dulce et decorum est pro patria mori”,可译为“为祖国而死是一件甜蜜而荣耀的事”。这首诗写的是正在行军中的英军遭遇德军施放的化学武器,一位战友在诗人的注视下痛苦地死去。德国人用59英寸炮弹(five-nine)来施放毒气,这种炮弹巨大笨重,初速不大,所以会“有气无力”,“被甩在队伍后面”。诗中描写的毒气是氯气,这种毒气呈现鲜艳的绿色,所以诗中会出现“绿光”,“绿色的海洋”。

《死得其所》使用的是经典、简单的写法,但是并非没有高级的技巧。诗中“故意使用反逆词句”的技法非常值得学习。在描写士兵遭遇毒气乱摸防毒面具的时候用了“ecstasy”这个词,这个词的正常用法指“陶醉,狂喜”,用在这里既描绘了和“狂喜时乱抓”(想像吃了摇头丸又被碰了G点的样子)类似的乱抓,同时又以反讽地手法让人意识到战争中的紧张状态是“狂喜”的反义词。更经典的是把阵亡战友的脸形容成“好像魔鬼厌倦了罪恶”。魔鬼是谁?战争才是魔鬼,把战争受害者痛苦的脸和魔鬼联系起来,是一种把“描写”和“揭示”统一的高超技法。

强烈推荐学习英语的朋友们精读这首诗,它用词之精到,描绘之准确,情绪调动之高效,都是英文诗中罕有的。人们推崇欧文的战争诗,并非出于猜奇的心理,而是因为它们真的是难以超越的杰作。

诗的结尾把“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说成是“古老的谎言”,从整个历史上来看失之偏颇。但是艺术作品最不怕的就是偏颇,只有各种思想充分发声,世界才能找到它最不容易犯错误的方向。《死得其所》起码说明了部分的真理——战争中总是包含着邪恶和残酷,当听到有人以“崇高”的目标作为战争的理由,一定要在心中保存几分警惕。

今天7月正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00周年。比起“好人打赢了”的二战,“狗咬狗”的一战似乎不太容易迎来纪念的热潮。但是,一战作为“无意义的战争”恰恰更值得反思。90年前,人们对这场战争的反思并不充分,不然为什么一战结束仅仅21年后的1939年,德国就揭开了二战的大幕?在一战爆发100年后的今天,或许有些人又惦记着向青年鼓吹“为祖国而死是一件甜蜜而荣耀的事”,此时,还是让我们读读欧文。

荐诗 / 光诸
2014/07/21

 

 

题图 / Otto D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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