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欲念矜持于九米距离的生活,不值得过

20140322

作品一号

马和我保持着九米的距离
马拴在木桩上 或者
套上马车去很远的地方
马离我总是九米

马温顺地卧在地上
是一位哲人
马劳作田间
是一幅走动着的裸雕

我和马也保持着相等的距离
在室内静静坐着 或者
去了别的地方
我离马的距离总是九米

马挣脱了木桩
或挣断了缰绳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撒野
奋――蹄――长――啸
马怎么也驰骋不出
我们之间的九米

很多草都枯萎了
马咀嚼着还散发出清香
那清香离我也是九米

马和我之间的距离
很多年来不延长也不缩短
从活生生的马到青石马
我们之间的距离
永远都是九米

作者 / 田原

 

现代诗经常喜欢和读者玩猜谜的游戏,玩得好的,让人着迷,欲罢不能,手不释卷,沉浸在与诗互猜的迷宫里,玩不好,读诗的人就跑了。

从专业角度,诗人是很忌讳猜谜说的,因为这等于降低了诗艺的神圣。但是从接受者角度,能把猜谜作为解诗入诗的路径,恰恰是乐趣所在。假如因为猜得高兴而喜欢一首诗,诗人也不应当拒绝这种厚爱。

对这首诗来说,人们可能首先要猜的是,为什么非得是九米,而不是七米八米或者九点零一米。但其实这是一个陷阱,因为它被反复强调,转移了注意力,反而忽略了“马”是什么,以及为什么是马。毕竟,“马”太普遍了,作为一种喻体,它所隐喻和象征的我们都想当然地认为很了解,又或者,“马”为什么不是“虎”,不是“豹”,似乎用任何一种动物来取代都没有区别。在这一点上,读者必须尊重诗人的选择,他之所以选择“马”,是因为他落笔前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马而不是虎不是豹,这是一个不必讨论的先于文本的存在;讨论这个,就好比讨论为什么上帝没有第一天就先把人造好。当然,在这首诗里,马是有其不可替代性的,你总不能让“虎”和“豹”去田间劳作或挣脱缰绳。

对诗歌我们都有一个起码的认识,那就是它不会提供一个明白无误的东西给你,更多是相反,要让你迷惑,要打乱你对事物既有的不可置疑的认识和论断,致力于让你成为一个怀疑论者和路径迷失者,然后在迷途中培养迷失的乐趣,就像进入商超购物。在这一点上,女人总比男人做的好。如果事先有这样一种预期,那么读诗也就会和女人购物一样充满不可知的快乐了。

那么,我们不妨就带着女人购物的心情来理解一下这首诗吧。

我们发现这首诗里“马”和“我”的关系呈现为一种动态平衡,不管“马”怎么样,“我”永远离它九米,似乎“马”永远不能逃离“我”的引力半径,而同时“马”做什么好像都和“我”关系不大,我只负责那九米的平衡值,似乎这样“我”就有了一种安全感。在这层关系里,我好像永远是主动的,其实不然,表面的主动隐含着本质的被动和事实的焦虑。“马”是不可控的,“我”永远在为了这个安全的九米而疲于奔命,维持着这个动态然而脆弱的平衡。

我们不妨把“马”理解为“我”的欲念——对,是欲念而不是意念。意念太空泛,说欲念更有带入感——其实马并不是马,反倒“我”是被欲念驱使的一匹马,但是这欲念永远无法获得满足,因为某种矜持,某种不肯放下的情意结,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障碍,使“我”无法与欲念本身合二为一,任凭马在九米之外肆意奔腾,而“我”的躯壳却只能静坐室内。直到马变为雕塑,变为青石,欲念、希冀、理想、时间、青春的鲜活肉体统统化为尘土,等到一切都不可逆,哪怕事实上悔憾到死,仍有那九米的余地,可以将这一切一笔勾销,就当本来就没有过“马”,没有挣脱过缰绳,没有啃食过青草,没有到很远的地方去撒野的想法……

我愿将这首诗看作一首挽歌,一首顽强保持着九米之长矜持的挽歌。看标题,《作品一号》,面无表情的四个字,提醒读者:与欲念矜持于九米距离的生活,不值得过。

荐诗 / 流马
2014/03/22

 

 

题图 / Austin M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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