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关心伊卡洛斯的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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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馆

关于苦难,他们从未看错,
那些古代的大师们深知,它在人心中的地位
当人们吃或打开窗户,或者仅仅
无聊散步时,会怎样产生。
当年迈的人正恭敬而虔诚地
等待奇迹降临时,总会有无所顾忌的孩子
一心在林边的池塘上溜冰,什么也不期待
他们不会忘记,即使悲惨的殉难
也会自行了结。
在某个角落里,凌乱的场地,狗继续狗的日子
而那些酷吏的马,将它们无辜的后臀
朝着树干反复摩擦。

在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里,比方说:一切
如何极其从容地从灾难中转身;
农夫或许听见
水花溅起的声响和绝望的呼喊,
可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次不太重要的失败;
太阳依旧照耀,如同往日,映照着白腿
消匿于绿波之中。华美的船必然看见了
这一幕奇景,一个少年从天空坠落,
不过它自有目的地要去,继续平静的航行。

作者 / [美国] W.H.奥登
翻译 / 李小建

Musee des Beaux Arts

About suffering they were never wrong,
The Old Masters; how well, they understood
Its human position; how it takes place
While someone else is eating or opening a window or just walking dully along;
How, when the aged are reverently, passionately waiting
For the miraculous birth, there always must be
Children who did not specially want it to happen, skating
On a pond at the edge of the wood:
They never forgot
That even the dreadful martyrdom must run its course
Anyhow in a corner, some untidy spot
Where the dogs go on with their doggy life and the torturer’s horse
Scratches its innocent behind on a tree.

In Breughel’s Icarus, for instance: how everythingturns away
Quite leisurely from the disaster; the ploughman may
Have heard the splash, the forsaken cry,
But for him it was not an important failure; the sun shone
As it had to on the white legs disappearing into the green
Water; and the expensive delicate ship that must have seen
Something amazing, a boy falling out of the sky,
had somewhere to get to and sailed calmly on.

Wystan Hugh Auden

 

1938年夏天,奥登参观了比利时布鲁塞尔的美术馆,欣赏了古代大师的绘画作品后,写下了这首《美术馆》。这首诗中描绘的场景所涉及的大师彼得·勃鲁盖尔的画作,除《伊卡洛斯的坠落》外,还有《伯利恒的户口调查》和《屠杀无辜者》。诗歌始终以勃鲁盖尔的画作贯穿全部,以漫不经心的语调向读者展示他的所见、所思以及对苦难的解读。

在电影《鸟人》的片头和片尾,都出现了一幕一团火球从天而降的场景。这就是“伊卡洛斯的坠落”。在古希腊神话里,伊卡洛斯在父亲的帮助下,带上鸟羽做成的翅膀,飞离克里特岛迷宫。但伊卡洛斯因为忘记父亲的警告,飞得太高,太阳熔化了羽翼上的封蜡,羽毛散落,伊卡洛斯从天空中坠落下来,淹死在大海的万顷碧波之中。千百年来,关于“伊卡洛斯”,抛开诸多的隐喻、象征和神话意义不谈,在勃鲁盖尔的画作里,伊卡洛斯的坠落并没有显得像电影《鸟人》中那么悲壮,反而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甚至是很“滑稽”的事。我们在画作中要仔细看很久才会发现,在画的右下角,一截白腿露出水面,岸上的农夫“或许听见/水花溅起的声响和绝望的呼喊。”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悲剧,继续忙于耕地。路过的船也许看见了,但它仍要按照既定的航线平静的航行——没有人关心伊卡洛斯的坠落。

将宏大的事件置身于平淡、日常的生活场景之中,那些灾难和悲剧似乎显得微不足道了。在布鲁盖尔的画作以及奥登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的似乎是一种对宏大事件的“反讽”和对神话的“祛魅”。当那些苦难发生的时候,太阳照耀一如往日,而人们对别人的苦难和悲剧淡然处之,从容地转过身去。但也许正是这种与己无关的冷漠,苦难才愈发显得可怕。

布罗茨基在论述奥登的诗时曾说,奥登的诗中有大量的反讽,但反讽正是绝望之标志;绝望常常与反讽相伴相随的。这首《美术馆》于漫不经心的语调和轻描淡写下,蕴含着沉郁的悲凉和深刻的绝望。我们今天回看这首诗的创作年份,1938年,欧亚大陆,战争阴云密布,但和平主义和“绥靖主义”者似乎对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灾难视而不见。“诗歌没有让任何事情发生”,但诗人却以洞察历史和未来的眼光向人们发出警告,提醒那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到来的灾难。一年之后,1939年,二战爆发,苦难降临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普通人身上。

太阳继续照耀如同往日,但“太阳底下,并无新事”,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今天,面对那些“坠落的伊卡洛斯”,面对那些无辜被判有罪的人,面对那些正遭受各种苦难蹂躏的人们,我们很难从容地转过身去,好像这一切都与己无关一样。

荐诗 / 李小建
2015/12/15

伯利恒的户口调查 ,彼得·勃鲁盖尔.webp

伯利恒的户口调查, 彼得·勃鲁盖尔

屠杀无辜者 ,彼得·勃鲁盖尔.webp

屠杀无辜者 ,彼得·勃鲁盖尔

 

 

 

 

题图 / Icarus, Breugh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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