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穿衣镜里的月亮
看出几百万里远
（看着她自己，可能还有点傲慢，
但她从来、从来不笑）
超越睡眠，抑或
她只在白天睡。

被宇宙抛弃，
她说见它的鬼，
而她发现了水的本体，
或者一枚镜子，到上面居住。
如此小心地裹进一张蜘蛛网
并且掉到了井底

进入那个倒转的世界，
那里左永远是右，
那里阴影是真正的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空是浅湿的犹如大海
现在又变深了，而且你爱我。

作者 / [英国] 伊丽莎白·毕肖普
翻译  / 丁丽英

Insomnia

Themoon in the bureau mirror
looks out a million miles
(and perhaps with pride, at herself,
but she never, never smiles)
far and away beyond sleep, or
perhaps she’s a daytime sleeper.

By the Universe deserted,
she’d tell it to go to hell,
and she’d find a body of water,
or a mirror, on which to dwell.
So wrap up care in a cobweb
and drop it down the well

into that world inverted
where left is always right,
where the shadows are really the body,
where we stay awake all night,
where the heavens are shallow as the sea
is now deep, and you love me.

Elizabeth Bishop

之所以会失眠，是因为我们总想水中捞月。

想打捞的其实是我们自己。有谁不在溺水的边缘，溺于精神还是肉体，溺于爱情还是利益，溺于信仰还是邪恶，只是硬币的两面。我们在白天昏昏欲睡在漫漫长夜里辗转失神，是因为每个胸腔里都种着拔脱不了的宿孽。

在我们、或者人类的词典里，月亮的千百种释义有共同的方向，失眠是难免的，像月亮难以逃避。

在毕肖普的词典里，失眠等同于翱翔，夜等同于宇宙。得到宇宙的方法是被彻底抛弃，重整世界的希望在于完全颠倒，在于左永远是右。月亮其实不是外在的神圣，不是理想化的、完美无缺的情人或朋友，而是蛛网里挣脱不了的命定，井底挥之不去的微光，是四面寂灭里沉默的她。世事如烟，没有人能救得了她，救得了自己，所以只能整夜醒着。

在毕肖普和人类共有的辞典里，放逐──这主题总在夜里闪闪发亮。「嫦娥应悔偷灵药」，长生丹让死亡因希望而更绝望，安眠药只会带来更痛楚的无眠。不管如何挣扎，生命或者生活只是命运的穿衣镜。好在有诗歌，好在可以在一首英文诗中贯通沉郁的、有着淡淡傲慢的节奏。

如果一生中某个瞬间能抓到那节奏，我希望周遭如浅湿的大海，并且确信你爱我。

荐诗 / 亢霖
2014/02/27

题图 / Markus von Lueck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