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还有那种气味时,我怎能满足?

WechatIMG79

题图 / Nirav Patel

模拟橙 

我告诉你,那不是月亮。
是这些花
照亮了院子。

我讨厌它们。
我讨厌它们,就像讨厌性爱,
那男人的嘴
封住我的嘴,那男人
令人瘫痪的身体——

那一直会逃逸的叫声,
交合的
低沉而羞人的前提——

今晚,我在心中
听到问题和刨根问底的答案
融为一个声音,
累积着累积着然后
分裂成陈旧的自我,
倦怠的敌对。你看得到吗?
我们已成了傻瓜。
而模拟橙的香味
从窗户飘出。

我怎能休息?
这世界还有
那种气味时,
我怎能满足?

作者 / [美国]露易丝·格丽克
翻译 / 得一忘二

Mock Orange

It is not the moon, I tell you.
It is these flowers
lighting the yard.

I hate them.
I hate them as I hate sex,
the man’s mouth
sealing my mouth, the man’s
paralyzing body—

and the cry that always escapes,
the low, humiliating
premise of union—

In my mind tonight
I hear the question and pursuing answer
fused in one sound
that mounts and mounts and then
is split into the old selves,
the tired antagonisms. Do you see?
We were made fools of.
And the scent of mock orange
drifts through the window.

How can I rest?
How can I be content
when there is still
that odor in the world?

Louise Glück

 

不久前,读睡的小范哥发信息给我,希望我为露易丝·格丽克的80岁生日写一篇文章。很惭愧,我并不知道4月22号是格丽克的生日,也忘记她已经80岁。

印象中格丽克健旺矍铄。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她位于加州伯克利的家里做了一顿晚餐。当我推开她后院门时,穿过盛开着深粉色芍药树丛,她正一个人搬弄着实铁的花园椅,毫不费力。寒暄几句后,我进厨房,点火,烧油。她放起了威尔第的《弄臣》,在一旁帮我削土豆,剥蒜,讲述着她和罗伯特·洛威尔,约翰·阿什贝利,切斯瓦夫·米沃什等作家的往事。她好奇地闻着青花椒,尝了生豆瓣,并询问我那一粒粒黑色的东西是什么?豆豉,一时间我不知如何翻译,于是开玩笑说,那是兔子屎。

在中文语境里我叫她格丽克,显得疏远拘谨,仿佛她还是一位尚未谋面,仅通过文字显现的遥远作家。平日我叫她Louise露易丝。

去年初夏我从纽约前去露易丝位于佛蒙特的新家拜访,临行前问她需要带些什么,她说,“像往常一样,带上你的新诗。”自然,她会准备酒和晚餐。一见面她便说,“可惜了,如果早来一周,你可以看见郁金香和风信子沉醉地绽放。” Ravishing“陶醉/沉醉”是她用于形容花朵绽放的词语,也是当描述“美”时她口头上最常用的词。从词源来讲,Ravishing有以“蛮力攫取”的含义,并且这个动作具有瞬时性,就像“美”面临凋零,死亡的胁迫而具有瞬时性,同时它又意味着“远离”,有着一种孤独与分离感,又与Ecstasy“狂喜”相近,其词源在宗教含义上意味着“站在自我之外”。所谓“Ravishing沉醉”便是意识到将死的胁制,并在此躯体内与自我分离。我窃以为,这个词或是格丽克一生作品的摘要。

晚餐的材料来自露易丝的花园。她采摘自己种植的蔬菜做成沙拉,粗通心粉意面(Rigatoni)缀以生蒜末和墨角兰(我竟吃了整整三盘),甜点则是奶油配咖啡格兰尼达。格丽克很在意细节,深蓝色的餐布,纯白的瓷器,两杯浅斟的产自西班牙吉普斯夸的粉红葡萄酒,浅黄色的餐巾,餐桌上一古朴花瓶盛满她在采摘食材时精心挑选的花束。整夜,我们谈论文学和诗歌,在佛蒙特微寒的晚风中混着酒精的催促下,话题显得有些肆无忌惮。离开的时候,我带走了一瓶她新开的,我们没喝完的酒。

成为露易丝的学生时,我二十出头,在斯坦福大学美得有些虚假的校园里艰难地修改着我的书稿。露易丝问我需不需要帮助。当时新冠正盛,我和她花了三个月在电话上审视和修改稿件。那时她获诺贝尔奖不久,第一次打电话我的手都在发颤。她却毫无架子,风趣,迷人,平等地与我探讨交流,甚至争辩。我的书顺利出版,但自此后我似乎厌倦了写作,生活由匮乏词语的空洞组成,似乎语言成为了生活的反面,并且这样的表述上的缺席还在持续地向内坍塌。

露易丝给我倒了一杯冰镇苏打水,专注地看着我,说到,“像你这么大的年龄时,我遇见一个算命的。她告诉我,你会非常成功,这辈子你会写五本书!当然,你知道,我写了远不止五本。但当时,我相信了。我心想,我的第二本书花了近十年完成,照这个速率,写到第五本我差不多也到了安然死去的年纪。但出乎意料,我四十多岁就写完了第五本书。我当时想,要么我就在这时候死去,要么我的余生都将在安静无言中度过,再也写不出一个词。整整两年时间,我听莫扎特的歌剧,种花,不阅读任何文学,不写作。直到有一天,我尝试写我种植的花草。仅半个月,我完成了《野鸢尾》”(正是这本书让格丽克名声大噪,并获得了当年的普利策文学奖)她继续对我说到,“学会等待,安于等待。Helplessness creates genius 绝望创就天才。”

我现在的课上有不少学生是露易丝的粉丝,不乏她的模仿者。我很头疼,因为露易丝的风格对于年轻作家来说是极坏的影响。我记得她告诉我,“我不管你写得有如何漂亮,我要看到的是思想的乐章。”的确,风格不该是单一的审美需求,而是一种必要的生存需求,如同一朵花的绽放,在人类眼中或许是美丽的,但对于花朵来说只是一种非此不可的生存方式。es muss sein(非此不可),贝多芬在第十六号弦乐四重奏最终乐章的角落里写到。任何艺术家做到这一点,自然是美的。露易丝早期作品中那决绝冰冷的语调,和带有厌食症式的克制,甚至贫瘠的用词,仅仅是她深刻而尖锐思想的最优显形方式,如一把利刃切割着我们盛宴般的感官世界。风格可以模仿,但是灵魂的目力不能。

两个月前,因工作我将移居波士顿,也是露易丝常住的地方。我告诉她消息后,她回道,“WONDERFUL!(第一次看到她大写一个词)太开心了!我们将继续我们的晚餐,继续谈论诗歌。这一切的一切。” 我想到那时我作为一个年轻诗人,充满困惑和绝望,站在她面前,想要放弃。上一次离别时,她温柔地说,“只要我还活着,你随时都可以回到我这里。”80岁了,她还仍因诗歌纯粹而炽烈地活着。当她谈论诗歌时,因激情而止不住颤抖的褶皱的双手,向我传递着一个不可及的世界。原来这因人而有意义的词语的排列组合,诗这东西,还真的值得穷尽一生的求索。生日快乐,露易丝。

 

荐诗 / 方商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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